饭桌上,他的朋友喋喋不休地夸他多么多么孝心。终于夸得他不自在起来,打断他朋友的话说:“世上孝心的儿女还是多的,不孝心的毕竟是少数。我不过属于大多数,有什么值得夸的啊!”
他在经营管理上自有他的一套办法和经验。
据他说,每年初他都拿出几万元存在银行里,存期为一年,并且对雇工们讲明——如果大家齐心协力,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当年的利润指标,那笔存款就作为奖金,人人有份。如果没完成,那笔存款就只能补进利润缺额了。
他说这方法很受他的雇工们欢迎。每年的利润指标基本上都能完成。如果超额较多,他还从超额部分中提取几成,加到那笔存款里。功劳显著的雇工,最多时年底获得过五千元奖金,几乎相当于全年的工资。
他说他内心里很清楚——他和他们的关系,自己愿意承认也罢,不愿意承认也罢,事实上是一种劳资关系。而劳资关系,事实上又是一种既矛盾又统一,统一中有矛盾,矛盾中有统一的微妙关系。一旦处理不好,矛盾性质就上升了,变得有点儿像阶级矛盾了。一旦惹起众怒,自己就会落个众叛亲离,成为敌视目标的下场。所以他对雇工们一向是比较体恤的,轻意不炒谁的鱿鱼。对有过失的人,一般也不扣工资、扣奖金,批评几句就是了。而且,批评了,事情也就算过去了,绝不暗记心中,秋后算账。所以,他的雇工们对他也都很拥戴,一向将他当一位开明的家长似的尊敬着。
他说,雇工们挣的都是辛苦钱,都是要靠那一份儿辛苦钱补贴生活过小日子的。几十元钱几百元钱对他无所谓,但对雇工们就不同了。他们很在乎,也不可能不在乎。不管扣得多么对,他们的切身感受还是一种委屈的感受。所以他很排斥动辄扣工资、扣奖金的做法。他说,他自己从前也有过被扣工资、扣奖金的感受,那种感受使他记忆深刻,故能理解和体恤他的雇工们。
当我们举杯对他的经营之道表示赞赏时,他谦虚地说:“‘螳螂误入琴工手,鹦鹉虚传鼓吏名’,当年我何曾想到,我竟会成了现在中国的一位小资本家啊!正应了老百姓们的一句玩笑话——‘不会干,瞎干!’……”
我的朋友和他的朋友立刻都说——“别谦虚别谦虚,你很会干,干得很出色嘛!”
他随口引用的那两句诗,使我不禁地“友邦惊诧”。因为我依稀记得,那是《雪桥诗话》中清人阎古古的名句。喜欢古律诗的人,大抵于唐诗的绚丽多彩中吟哦复吟哦,一般而言,对清人的律诗不见得多么关注。何况《雪桥诗话》是一部发行量极有限的书。阎古古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能诗清人,留传至今的完整律诗更是少而又少。我是在北影资料室中偶然翻到过《雪桥诗话》的,曾从中抄录了几行佳句,故有些抹不掉的印象。可这位南方县城里的私营鞋厂小老板,何以竟会信口引来,如出己腹呢?
我问:“你读过《雪桥诗话》?”
他一笑,淡淡地说:“小时候读过。”
我不但惊诧,而且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的朋友说:“他祖父是清末的最后一批举人之一。他父亲当年在县里办过私塾。他自己当年是县里的小诗童。‘文革’彻底断送了他的大学梦。”
他脸一红,摆手道:“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在我和我的朋友以研究意味儿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沉吟片刻,自己忍不住又说:“其实,在律诗和绝句方面,清人对唐人的继承,成就也是相当高的。只不过罹于战乱,失于疏理,使我们后人能读到的太少罢了,比如‘一截云藏峰顶塔,两来船断雨中桥’,比如‘不知山寺近,渐觉远村低’、‘绝壁垂樵径,春泥陷虎踪,石桥今夜月,应为照长松’,谁能不承认是含蓄凄澹的好诗佳句呢?”
我和我的朋友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我的朋友暗中碰了我一下,我有所领悟。满了一盅酒,站起来,双手擎向他说:“遍中国寻访儒商,不期然就在眼前,敬你一杯!”
他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也满了自己的酒,站起来双手擎向我,轻碰一下后,我们各自一饮而尽。
他落座后,吸着一支烟,盯着袅袅的烟缕,即兴吟道:“少时爱诗不爱钱,而今理财不理诗,人生从来无长物,尚存几分诗心痴?”
吟罢,大摇其头道:“见笑见笑,太俗太俗,没了诗心,哪儿还有诗趣啊!”
谈到他的婚姻,他慢条斯理地、推心置腹地说:“替我操心的人不少,真是不少。主动自荐上门的也很多,真是很多。但那些女子,都太年轻了,太漂亮了,也太现代了。有一个还不满十八岁,就死活非要嫁给我不行!沙奶奶的话说——‘那哪成啊!’我总觉得,她们都不是冲我这个人来的,是冲我的钱来的。所以我和她们接触,总免不了存着几分惕心。不拿你们当外人,帮我分析分析自己,我这种心理是不是也有点儿成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