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严寒
种种迹象表明夜间会有严寒。子夜12点钟以后,我踏着月色,来到一片小柞树林里,这里有许多小鸟和初放的花朵。我就把这个地方叫做小鸟和淡紫色花朵的国度。
不一会儿,西边亮起了霞光,接着光亮转到了东边,仿佛朝霞在地平线下面看不见的地方找到了晚霞,拉到自己一边去。我走得很快,身上热乎乎的,竟没有发觉青草和初放的花朵上冻了。过了凌晨时分,天气更加凛冽,我采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想借我的手温让它暖和过来,但是小花非常坚硬,在手中折断了。湖光天影
在大地的历史上,湖的生命是非常短促的,比如从前美丽的别连捷伊湖,产生过别连捷伊的童话,现在这个湖死了,变成了沼泽。普列谢耶沃湖还很年轻,仿佛不仅不会淤平,不会长上草木,还会永葆青春。这个湖有许多大的泉源,森林里又有无数支泉水流入湖中。关于湖的童话和湖的余水,一起顺着特鲁别日河奔流向前。
学者们对于湖的生命说法不一,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弄不清他们的见解,只是我的生命也如同湖一样,我一定会死去。无论湖、海、行星,全都会死去。这一点大概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是一想到死,怎么便会产生“如何办”这样荒唐的问题呢?
我想,这也许是因为生命比科学更重要的缘故。一味闷闷不乐地想着死,是无法生活的,所以人们对于生的感情,只用童话或者笑话来表达:“人都有一死,我是人,也就无足轻重,大家都会死,还是让我想个法儿逃过去吧。”个别人对于不免一死这一点说的这些可怜的笑话,普通的别连捷伊人却无动于衷,他们信奉的是了不起的要干活的规矩,死管死,黑麦可要种。
生的压力要比逻辑无比强大,所以科学不该怕。我已不年轻,为了我的罐里水常满,我长年忙忙碌碌。我知道,罐里水满的时候,对于死的一切想法都是空的,不管今后有什么山高水低,每天早晨我还是高高兴兴端出茶炊来烧茶。我这个茶炊,自从我初次见到别连捷耶芙娜一直到我和她银婚之日,侍候了我许多年月。
在春光最亮的时日里,曙色比我醒来还早,即使如此,我仍然日出以前一定起床,那时候连野地和森林里的普通的别连捷伊人都还没有起身。我把茶炊提起,对着木盆翻转过来,倒出隔日的灰烬,然后照例放在后门外,装上哗泉的水,点燃细劈柴,并把烟囱靠在院墙上。茶炊快烧开时,我在台阶平台的桌上放好两套茶具。来得及的话,我把小块的炭火最后吹一遍,然后沏上茶,靠桌子坐下来。从这一刻起,坐在桌边的不是我这个普通的忙碌的人,而是别连捷伊本人了,他举目眺望那整片美丽的湖,迎接朝阳冉冉升起。
不一会儿,别连捷耶芙娜也出来喝茶,她打量一下当家的身上是否已收拾整齐,吩咐道:
“又是满脸胡子,看着吓人,擦擦干净吧。”
她常斥责别连捷伊,而且总是称“你们”,把他等同于孩子们,别连捷伊倒也乐意服从她。对女人以妻子一词相称的平常态度,在别连捷伊早已成为过去,妻子在他已如同母亲,自己的孩子们如同爱打猎的兄弟。也许有一天,别连捷耶芙娜会成为他的妻子兼祖母,孙子们成为新的兄弟——你来时幼小,去时也幼小,就像在湖里一样,几支水流进来了,又有几支水流走了。你如果保持罐里水常满,生命就会是无穷尽的……
别连捷伊们从森林里陆陆续续走出来:有的带来公鸡,有的带来鸡蛋,有的带来的却是家织的呢料和花边。别连捷耶芙娜全都仔仔细细看过,有时也买点什么;别连捷伊本人却问他们住在哪儿,做什么事,土地、水、树林怎么样,过节时怎么玩,唱什么歌……
今天来了一个波洛韦茨乡的别连捷伊人,说他们那儿的沼泽林中有一条三俄里长的路,全是一根根原木铺的,他盛情邀请别连捷伊去看看,一定会对那条路惊讶不已。另一个从韦多姆沙来的别连捷伊人,做焦油的,待了老半天,讲他怎样把大树桩劈为小块,怎样干馏纯净的焦油,熬树脂和松节油。第三个人来自爱河外村。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别连捷伊问道,“爱河外村,这怎么理解?”
“我们那儿有一条湍急的小河,我们住在河那边,河名就叫爱河。”
“爱河,多美啊!”别连捷伊本人赞叹道。
“是的,”客人心满意足地说,“我们爱河那边全是平坦的斜坡地,顺着恨慰河也全是好村子:吹笛村、对吹笛村、神勇村、华妆村、守户村。”
“我们那儿可不一样,”韦多姆沙来的扎列西耶的别连捷伊人说道,“只有树桩、树脂,各种各样的苍蝇、蚊子,村子也都不好:鬼啤酒村、妖坡地村、偶像裤村、造反村、小丑村。”
大大小小的河流、水泉,纵横交错的支路,直至一些潮湿地,便是整个扎列西耶地方的变化无穷的杂色图案,所有这些去处,别连捷伊本人预计等到普列谢耶沃湖全部解冻以后,都要去游历一番的。
当朝霞初升,五色变幻,太阳照例要大放异彩的时候,别连捷伊们散了,别连捷伊本人也消失了。
那时我回到我的工作室,拉上窗帘挡住阳光,开始写作。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似乎全乱了套。棕红色的猎狗亚里克蹲在房间角落里,一双美丽聪明的眼睛望着我,猜到我坐不久长。我忍受不了这一双目光,便开始同亚里克就野兽和人的问题纵谈哲理:野兽什么都知道,就是说不出来;人倒能说,可什么也不知道。
“亲爱的亚里克,有一位圣贤说过,大地上的一切秘密都会随着最后一只野兽的消失而消失。如今巴黎的大街上已经没有马了,人都说只用汽车怪没意思。可是你看,我们莫斯科有多少马,林荫道上有多少鸟啊,据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的街道上有这么多鸟……亚里克,我跟你在小艇这儿建一个别连捷伊生物学实验所,完完整整保护好方圆近二十五俄里的所有森林,所有鸟儿,所有野兽,所有别连捷伊水泉。哗山上建一个高等学府,只收少数证明具有特殊创造力的人,而且要用较短的时间,目的是为了准备盛大的生活节日,让所有参加过节的人那时都会喜气洋洋,人人都肯定会为别连捷伊世界贡献点什么,而不是乱扔夹肉面包的包装纸,把那世界弄脏。”
我真还会这样长久地同亚里克谈下去,要不是别连捷耶芙娜突然喊起来:
“去,快去看看湖什么样了!”
我跑了出去,见到了无法再重现的景象,因为这一次湖把它一切最好的都给了我,我也就把我最好的给了湖。整个天宇,连同它那一座座城市和村庄、草地、柱廊式大门、普普通通像白浪似的浮云,都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离我们这么近,离人这么近……
我不禁回想起了那春天时节,那时她对我说:“你拿走了我最好的。”我又回想起她在秋天说的话,那时太阳离开了我们,我对太阳大为恼火,买来最大的煤油灯,由着自己的性子扭转了整个生活……
结果如何呢?
我们长久地沉默着,但我们一位客人按捺不住,只是为了打破沉默,没头没脑地说:
“你们看,那儿有一只黑黢黢的野鸭。”
别连捷耶芙娜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说:
“假如我跟以前一样,还是个小姑娘,见到这样的湖,就会跪下来……”
那是春天里气象万千的一天,突然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忍受了如此多的阴沉、严寒、刮风的日子,原来都是为了创造这样的一天所必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