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 鼠
天色微明,我们分头到云杉林中去打松鼠。天空阴沉沉的,显得很低,仿佛全靠云杉树支撑着似的。无数苍翠的云杉树顶,由于球果累累,看上去呈棕黄色了。果实收成既然很好,松鼠也一定很多。
我一眼所及的那丛云杉树,有的像是被谁用小梳子从上到下梳理过,有的蓬蓬松松,有的很幼嫩,还带有树脂,有的已经老了,蓄着灰绿色的胡须(苔藓)。有一棵老树,下部差不多已经枯死了,每一根树枝上都挂着长长的灰绿色的胡须,可是树梢上的果实却可以采满一谷仓。这棵树上的一根树枝抖动了一下,但是,松鼠发觉了我,当即停下不动了。我守候在这棵老树下面,它矗立在一个圆如盘子的大坑里,树干下部有一边是烧焦了的。我拨开从旁边白桦树上落到盘子里的败叶,露出了一片盖着灰烬的黑土。根据这个痕迹,以及树干下部被烧毁的情况,我识破了盘子的来历。去年冬天,有一个猎人曾在这个林子里寻踪猎貂。那貂大概是在树上走动,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在积雪的树枝上留下了踪迹,还掉下一些脏东西来。那猎人恋恋不舍地追猎这只珍贵的小兽,天色已黑了,只得在林中过夜。我此刻站立着的树下,曾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可能是这个森林中最大的一个蚂蚁国。那猎人清除了蚂蚁窝外面的积雪,一把火烧毁了整个蚂蚁国,留下了一堆热灰。他自己就在这暖和的地方躺下来,盖上一件夹克,上面撒满热灰,就这样睡去了。天一亮,又继续去猎貂。今年春天,那原是蚂蚁窝所在的盘子里,蓄满了水,秋天里,旁边白桦树的叶子填满了它,松鼠从上头撒下许多球果壳,而今我却取毛皮来了。
我很想在等待松鼠的当儿,利用时间写一点儿关于这个蚂蚁窝的事。我慢条斯理地轻轻从背包里取出小本子和铅笔。我写道:这个蚂蚁窝是一个巨大的国家,好比我们人类世界上的中国。刚要写上“中国”两个字,上头忽地掉下一个球果壳来,恰巧打在小本子上。我猜想必是我头顶上有只松鼠在吃云杉球果。刚才我来的时候,它躲了起来,现在它心痒难熬,想知道我究竟是一个活人呢,还是像树木一样完全不动,因而是对它毫无危险的东西?也许它竟是为了要试探试探,才故意向我丢下果壳来的。隔了一会儿,它又丢了一个,接着又丢了第三个。好奇心驱使着它,在没察明真相之前,它暂且什么地方也不去。我继续写着蚂蚁的伟大劳动所创造的伟大蚂蚁国,这时来了一个巨人,他为了在这儿过夜,就把整个国家消灭了——写到这里,松鼠丢下了一颗完整的球果,险些儿打落了我手中的小本子。我拿眼角一瞟,只见那松鼠正小心翼翼地从一根树枝跳落到另一根树枝,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最后,这个小傻瓜,就在我背后直望着我写的关于那个为了要在森林里过夜而消灭了蚂蚁国的巨人的字行。
另有一次,也遇到差不多的情形。我向松鼠开了枪,旁边三棵云杉树上一下子各掉下一颗球果来。不难猜到,这三棵云杉树上都停着一只松鼠,在我开枪的时候,它们都把脚爪里的球果松脱了,暴露了自己。11月里,我们到“莫斯科近郊大森林”里去打松鼠,总是在上午11点钟以前,和下午2点钟到黄昏这一段时间内,因为这几个钟头里,松鼠正好在云杉树上剥球果吃。它们晃动树枝,掉下些脏东西,为了寻找可口的食物,在树丛中跳来跳去。从11点到2点钟的时候,我们是不去的,这时候松鼠正在茂密处的树枝上用脚爪洗脸。胡 獾
雪 兔
森林里落了一夜湿雪,雪花积满了树枝,又崩落到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把一只白兔从森林中赶了出来。白兔大概料到了天亮的时候,黑色的田野会变白,浑身雪白的它,便可以高枕无忧地躺着了。它果然在离森林不远的田野上躺下来,而在它的近旁,也像它似的,躺着一颗在夏天时风化了的被阳光晒得白白的马头骨。黎明时,田野已铺满白雪,白兔和白色的马头骨都消失在了白色的旷野里。
我们略微迟到了一会儿,把猎狗放出去的时候,足迹已经慢慢变模糊了。当奥斯曼开始辨别兔子觅食的地方时,毕竟还能勉强辨清灰兔和白兔足印的区别,因为奥斯曼是循着灰兔的足迹走的。但是,它没有来得及探明足迹的直线,白色小径上的一切都完全融化了,留下的黑道上既没有了形迹,也没有了臊气。我们只得放弃打猎,沿着林边动身回家。
“用望远镜看看,”我对同伴说,“那边黑地里有一个什么白晃晃的东西,很显眼。”
“那是马头骨,一个脑袋。”他答道。
我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也看见了马头骨。
“那里还有一团白东西,”同伴说,“稍微往左一点儿。”
我往那边看了看,只见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也像马头骨似的躺在那里,在双筒望远镜中,竟还可以望见那白兔身上的一双黑眼珠,白兔的处境很尴尬:躺着吧——暴露无余,逃跑吧——会在松软的湿地上给猎狗留下再清楚不过的足迹。我们打断了它的犹豫,轰它起来,奥斯曼看见了,也立刻狂吠着,向那眼睁睁的东西扑过去…
去年这个时候,大地已是白皑皑的一片了。今年的秋令迟迟不去,地面至今还是黑色的,小白兔在黑地上走着或躺着,远远便能看见,这样,它们可糟了!但灰色的胡獾,却用不着担心!我猜想胡獾还出外走动哩。它们现在该有多胖啊!我试着在一个洞穴旁边等候。在这忧郁的时候,云杉树林中一下子是不会变得那么阒无声息的,不像我们关在屋里闲谈忧郁的季节和快乐的季节,向壁虚造它们的特点,那里万物依然在活动,并在这不倦的活动中各得其所,自取其乐。胡獾住的这一带陡岸,非常峻峭,人要爬到那上头去,往往会把自己的掌印留在沙土上,和胡獾的掌印叠在一块儿。我在一棵老云杉树的树干旁边坐下,隔着云杉下部的枝叶,窥伺着一个大洞口。云杉树上,一只松鼠为了过冬,用青苔围筑自己的窝,掉下一些脏东西。此刻,那样的寂静降临了,猎人听着它,能在胡獾洞口坐上好几个钟头而不感到寂寞。
在这被茂密的云杉支撑着的阴沉沉的天空下,觉察不出有丝毫日影移动的迹象,但是,黑洞里的胡獾,却能知道太阳下山,再过一会儿,它就要万分小心地试着出洞夜猎。它不止一次地把鼻子伸出来,打几个响鼻,重又躲进去,然后蓦地用异常敏捷的动作跳出来,管叫猎人来不及眨眼。打胡獾最好在黎明之前去守候,那时胡獾刚好觅食回来,走路不提防,远远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现在按时间来说,胡獾应在冬眠期,现在它不是天天都出洞的,夜里白白地待着,白天再酣睡,未免可惜。
我坐的不是安乐椅,双脚都麻木了,但那胡獾突然伸出鼻子来,顿时一切都比坐在安乐椅里还要好。胡獾把鼻子露了一下,立即藏了进去。过了半个钟头,又露了一次,想了想,又躲进洞里去了……
它到底没有出来。我还来不及走到守林员那里,天已经大雪纷飞了:难道胡獾只把鼻子在洞口露了露,就能感觉到要下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