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引子
找到这家书店的时候,天已黄昏。
我站在路口,远远望着那并不醒目的店铺标志,肩上的行李忽然滑落在地。
时光停顿。整个世界寂静无声。飞越重洋的热望和勇气,似乎在前一秒骤然耗尽。只有不可遏抑的心悸,宛如石块坠入了深井--昏暗中一直下坠,却始终没有着地的回音。
暮色渐浓。暑气消退。阴阳交错的地平线上,晚霞成片成缕。远近的高树在风中摇摆,就像彼此抚摸的手臂,进退游移之间便有了相似的体温。
暖风拂面的时候,我缓缓清醒。
原是自己太疯狂了。这么多年,只身躲在实验室里,这么多年,不敢打探她的任何消息,这么多年,被人讥讽着“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这么多年,执拗地以为终此一生将毫无奇迹。可是事到如今,却又单凭一个名字几个句子,便天真地幻想她或许就在这里。
“花开又一季,我还在这里。”书店侧面的玉簪花已开到极致,花叶密密挨着,就像许多张望的脸孔,在墙角树影里顾盼相依。
“风过,花间窸窣有声,仿佛某些陈年的耳语,有些羞涩,亦有些甜蜜。”我不觉想起她的文字,也想起文中所有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的细节,是如何在这几天这几夜,不眠不休地搅动我全部的回忆。
读到她的文字纯属偶然。前一阵,流星在“豆瓣”上结识了同样的轻武器爱好者“廿三春”。最近,我与他也熟稔起来。这个三十岁的男人,除了常常投身“枪炮世界”、“苹果机世界”,还极喜欢读书看碟。初次聊天,我就与他探讨了大半夜的“兔子四部曲”和《跳跃大搜查线》。但他又实在是个古怪的男人,不仅ID怪异,每天事无巨细狂记“流水账”的习惯也令人吃惊。草草翻看他最新的日记,多是一些“何时抽烟、何时泡面”的话题,也难怪他“豆友”虽多,文字却似无人问津。然而,那一晚,当我在“电影”、“音乐”的夹缝里忽然瞥见他唯一的“推荐”,所有疑问便渐次有了答案。
他称她“鸡犬相闻之恋人”。
既有“恋人”,他的“流水账”便不是什么“自说自话”。只不过“鸡犬相闻”,这样的形容,读来却有难以名状的疏离和感伤。或者,他也和我一样,对于爱情,除了思念,就别无他法。
我打开了她的主页。她的名字令我瞬间窒息。
四教234?
四教234!
四教234。
接下去的几十秒我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有无数的剧本,无数的情节,也有无数的可能,无数的结局。我惊恐万分,匆匆关机--在远离爱情七年之后,我依然是个胆小的人。
整整三天的恍惚、焦躁、忐忑、迟疑。时光匍匐着前进。我的心情就像缓缓流淌的查尔斯河,越是表面平静便越是暗里汹涌,轻轻一碰就会动荡无休。
四教234。那曾经的迷宫入口,如今,会否也是我等待与幻想的出口?还是,“永远”与此生的完结之处?
不敢去想。不愿再想。我只是不断提醒自己“不过是个ID”、“或许只是巧合”,然后才有余力,再次打开她的主页。
触动鼠标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好几次翻页的间隙,我都心跳加速、无法呼吸。
然而,除了名字,她与她果然再无交集。“四教234”原是北京城南的一个书店。她全力经营着,因此也在“豆瓣”上宣传新书。
她的书评,只有文字,没有图片,只讲别人,不谈自己。字里行间似有依稀的回忆,却无从感知,仿佛多年以前的一场大雨,雨滴隐入心里,已化成淡淡的水印。
我终于没有找到命运给予的峰回路转。暗夜消逝,黎明到来,如同过去七年日复一日的每个清晨,一切都变得深长而平淡。我反复描摹着屏幕上唯一与她关联的那几个字,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不知是想痛哭还是大笑。
我重新回到“廿三春”的主页。我漫无目的地点开他所有的日记,读他琐碎而轻快的言语,就像聆听他正对着某人大段大段地倾诉爱情。
窗口一个一个关闭。在“08年3月12日”的文字后面,我第一次读到她的留言。
“从农园出来,径直穿过了新建的二教。三教、四教也快完工。
“二教、三教、四教几乎围成了一个方形。中间那片坑坑洼洼的泥地,是四教的旧址。以后可能是一片草坪,可能会有花坛、雕塑、喷泉、路灯、长椅……
“风吹来,满头满脸灰。
“四教234是什么样子?你不问我,我好像知道,你一问我,我却好像早已不记得了。”
农园。三教。四教。
燕园?
在颜?
我在刹那间红了眼圈。
“如果你明白,这就是写给你的。”我似乎突然理解了她在每段书评末尾都草草留下的这个句子--虽然在后来由西向东的漫漫旅途中,我曾不止一次地怀疑和嘲笑自己,但那一刻,我却几乎认定了她就是七年来占满我全部幻想与思念的那一个人。
我一封又一封地给她写信。先是探听,后是问询,接着就是毫无节制地追问与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