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我,哭、捶、拧,翻旧账、记新账,但总能在我头昏脑涨厌世已极几欲呕吐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转入低声的抽泣、轻柔的责怪、颤抖的拥抱以及最后的破涕为笑。所以我也培养了耐心——总有机会解释、哄骗、戴罪立功。
你的存在,没有告诉她,她是个正常不过的女人。所以,我想我应该娶她,然后也因此变得正常起来。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故事就是这样。
“追求得到之日即其终止之时,寻觅的过程亦即失却的过程。”
我记不清主人公的独白,但我也同样不愿再回到那孤单冷寂的二十岁的年纪。
正想着,你和我,都只缺自信。
元旦之后,期末考就像连绵的雨雪,浸湿了整个校园。走到哪里,都是排队印笔记、埋头背要点、扎堆猜考题、结伴对答案的场景。
我就像一块持续工作的剪贴板——考试前,尽可能多地将要点粘贴到脑海;考试时,尽可能全地将记忆拷贝到试卷;考试后,又尽可能快地将用过没用过的答案全部清空。
公共课、专业选修课、专业必修课……大学的考试仿佛一场永无休止的马拉松,半个多月,无论谁都身心俱疲。
“受不了了……”流星又在上铺鬼哭狼嚎,“通宵准备的,一个没考到……”
我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他床板上的裂缝,无心睡眠。
据说这世上什么都有期限,不知道思念有没有。
据说这世上什么都会过期,不知道后悔会不会。
三角地的分别,仿佛车轮碾过心间,当时只是麻木,现在却越痛越烈——原来这也像挨打,伤得越重,反应疼痛所需的时间就越长;而如果是致命一击,就很可能要经过数十秒的空白,才有最后排山倒海的痛楚。
半个多月,我拼命揉皱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企盼在凌乱扭曲中得到片刻的喘息,但是心绪展开之后,她的印记更浓,我的创口更深。
“我出去一下。”
“又去打球?”流星叫住我,“很晚了……”
“嗯。”
我别无选择,我无计可施。
我只有让所有的创面暴露在冬夜,然后乞求那凛冽的、刺骨的寒风,把我的知觉全部带走。
颜:
这次回家,父母确实惊喜,倒不全是因为她,而是我的“破例”与“反常”。
虽只是一小时的车程,大学几年,很少回去。平时,也很少给他们电话。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提起电话,父母就会万般开心百般迁就地对我,但还是赌气似的,忘掉问候。
常常惊异于自己的这种残酷倾向——要用人们对我的欲求来逼迫他们退却。
例如父母,当我意识到他们是那样期待我的“出息”、期待我能拥有与他们全然相异的生活,我便用决然独立、无声无息来抗争。我总希望他们了解,他们渴望我所拥有的日子,并不比他们自己的更令我心动,但他们总是不解。
我不能接受那些认定我“不求上进”、“孤僻怪异”的眼光,也不能附和绝大多数人,在想要过的和正在过的日子之间所作出的卑微的妥协。我选择残酷地存在,直到抵达我的理想之国。
我们之间的隔阂,或者也是我残酷倾向的结果。每次你说不用抱歉,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已经感觉到心痛。
不知不觉,又写满整个下午。
还能有你倾听,这种体验,是不曾设想的。只希望梦里的我,是从前不曾令你伤心的那一个。
雷:
雪停了,天很晴朗。我收拾停当走到楼下,突然发觉无处可去,于是重新上楼,给你写信。
你对父母的绝情,对我而言,既不可理解又难以接受。小学时第一次去你家——那临近码头的木房子——便对你那会弹会唱的欢快的父母印象极深。以后多次接触,无论是路上偶遇,还是家里碰面,他们都十分亲切热情。
“其实,陈雷有一点……有一点自私,是不是?”与我无话不谈的母亲,曾做过这样的试探。我不敢回答。我怕那个词在你我之间延伸,以致否定了这多年的牵绊。
你曾对我说,只有悲剧才是爱情,能够圆满的是幸福,不是爱情。我信以为真,并且坚持着不去做任何怀疑。所以事到如今,我怎能接受你的自私?骄傲如我,又怎能承认自己的荒谬?
“Gone with the wind”——如果斯嘉丽对阿希礼十几年的痴迷不是爱而是错,那么她为这十几年的错所付出的代价又算是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即使一切都不过是谎言,也请你一直骗下去。
篮球场上的积雪,小山似的堆在四角,路灯下,折射出迷幻的色彩。
打球的人很少。一过十点,整个球场就只剩下独自投篮的我,与不请自来、来了不走的琳琅。
“让我看一眼,好不好?”她裹得严严实实——我第一次见到她穿羽绒服的样子,原来也像气球一样。
“别感冒了。”
“不会,不会。”她连连舞动“熊掌”。
我不自觉地向着她笑。
篮球落地的声音,时快时慢,时远时近,仿佛落魄却执著的鼓点,一下一下,敲打着冰冻的夜色。然而,我没有机会沉迷,因为每一进球,琳琅就满场狂跑,大声欢呼,令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