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
关于是不是应该把学术还给人民大众这个问题,现在几乎没有详细讨论的必要了。我想,恐怕只有极少数的人还反对这样做,还想把学术关在天上,只放出点余光来,让留在地上的人民大众仰头赞叹,顶礼膜拜。但我为什么现在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呢?我的主要用意是想把一个在旧社会里生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关于这方面思想改造的过程写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对有些人也许还有点参考的价值。
我自己是一个在旧社会里生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自从自己有了点知识那一天起,我就有一个偏见:我反对一切通俗化的举措,看不起一切通俗化的书籍。我当然崇拜专家,但我所最崇拜的却是专门研究一个问题的专家。问题的范围愈小愈好,牛角愈钻得深愈好。最好是一头钻进去,钻上三年五载,然后写出一篇论文来,这篇论文也许世界上只有几个人肯读,只有几个人能够读得懂。这样一个专家在我眼中才真正是一个专家,才真正值得佩服。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崇拜过爱因斯坦,这并不是说我是一个神童,十几岁就了解了相对论。相对论我到现在还一丝一毫都不了解,何况20年前?我当时甚至不知道爱因斯坦是男是女,是哪一国人,相对论是属于哪一门科学的。我只听说,相对论世界上只有七个半人懂,我于是立刻觉得,学问到了这个地步才真正算是学问,便对这位爱因斯坦先生肃然起敬了。后来自己弄印度和古代中亚语言学。倘若有人也研究印度语言学或古代中亚语言学,我当然并不反对。倘若有人在这方面有什么著作,我当然很高兴看到。但我自己所最向往的却是能够对印度语言学或古代中亚语言学上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问题写上一部大书,对一个简单的单字写上一篇长长的论文,最好还是能够写到深奥复杂到一个程度,让一般人,连专家在内,都看不懂,这样我觉得才够味,这样才是真正的学术,学术的妙处就在这一点神秘味。倘若有人写一部通俗的书,无论这个人是怎样有地位的专家,我过去也许对他曾经一度崇拜过,我立刻就会看不起他。他的书无论写得多么好,我总拒绝去看。有时我甚而还搜寻世界上最刻毒的话来批评,武断地抹杀它的一切好处,即便勉强看了有时候也觉得的确写得还不坏,但我的偏见却不让我去赞美它。我总觉得一本让大家都能看懂的书一定没有价值,大家都能看懂了,学术还有什么神秘味呢?学术而没有神秘味,那还值得我们崇拜吗?
我为什么这样做呢?当然并没有想到这问题,因为根本没有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问题存在。是不是有奇货可居的意思呢?在意识里,我自问确实是没有;但在潜意识里,那就不敢说了。几千年以来,无论是在世界上哪一个国土里,在所谓文明国家里也好,在所谓野蛮国家里也好,学问都操在一小部分的特权阶级手里,学问成了一部分人统治和压迫另一部分人的重要武器。中国古代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话,这完全暴露了统治阶级的心理。“民”怎样才可以“知”呢?有了学问就会知了。正像古代的天神把火的秘密紧紧地握在手里一样,统治者把学问紧紧地握在手里。他们还散布什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谣言,劳心者就是有学问的人,劳力者就是没有学问的人,人而没有学问,当然只好被治了。同这谣言同时流行的还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些谣言和这些诗歌都只有有学问的人才能创造。于是统治者就利用这些有学问的人,这些有学问的读书人也就帮助他们的“天子”把“民”一下统治了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