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谁来阻挡(5)

黑记 作者:麦家


很快,阿今就听到妻子睡着的声音,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说真的,他想不到妻子对他转业的事情会是这样,连个为什么都没问,就迫不及待地高兴起来,好像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等着他转业。阿今想,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我真没想到她会希望我转业……这样想着,阿今就觉得脑袋里又多出了几道问题,所以感到心里头很乱——更乱了。

起床时,家里又是空荡荡的。天落起了淅沥小雨,一下将阿今的情绪也打湿了,起了床,身子动都不想动,只是坐在床沿上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到第二根时,他想起妻子昨晚的话,思想就又给粘在了转业的事上头。这事情说来真怪,突然然地来,总以为会突然然地走,却没有,睡过去了一夜也没有,甚至更像模像样地嵌在心上了。事情七奇八怪地变化成这个样子,说实在的,阿今一点也没有感到高兴,尤其是想到妻子为他转业(其实只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念头)所探出来的那份意外的惊喜和愿望,他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自己被谁出卖了似的。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为的就是妻子的那份他想不到的惊喜。事实上,阿今在跟妻子提说转业之前内心是没有愿望的——不知道是希望她赞同还是反对,但现在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愿望——好像是希望她反对。为什么要她反对他也不知道,只是妻子希望他转业的兴奋茫茫地令他感到不高兴,感到一种盲目的内疚,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现在正需要他去弥补。他没马上想到怎么去弥补,但想念之手始终在脑袋的沟沟坎坎里摸索,摸索,以至他感到那只“手”已在无尽的摸索中伸得很远很长,变得像游丝一样,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突然,从烟雾中走出了一张面孔,有时候变成两张,他们随着烟雾的聚散变幻而变幻,隐隐显显,飘忽不定。开始,阿今怎么也认不清他们是谁(虽然都很面熟),但当他闭上眼时,凭借着烟雾隐退后的一丝清净,他发现这两张面孔原来是他爸妈。嘿,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感到所有的疑难都随着这口气排泄出来。

对,我应该去跟他们谈谈,听听他们的意见。阿今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爽快,坚定,身体像被床板顶起似的立了起来。正当这时,阿今听到有人在敲门,因为声音太微弱了,他没有去开门,而是竖起耳朵地等着敲门声再响,听到的却是开门的声音。他出来看,见是母亲回来了。

“妈,”阿今脸上蹦出一个意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母亲把雨伞递过来。

阿今接过雨伞:“还在下雨?”

“下,越下越大了。”母亲一边换鞋一边唠叨,“这天气谁会出门?一个多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有,所以我回来了。”

但她把工作也带回来了,厚厚的一个讲义夹,你不知道里面夹着什么,只看见她一换好鞋就没有犹豫地抱着讲义夹入了房间,过了一会,又回头来把房门关上,并对阿今说:

“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事。”

对这些,阿今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太知道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从小到大,阿今对母亲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作为一个“公家人”的高度称职的形象,做什么事都兢兢业业,不遗余力的,即使“公家”什么也没给她(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她嘴上牢骚连连,心里却依然忠心耿耿的,像一个真正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老革命。年轻时,说实在的阿今对母亲的这个形象不大有什么好感,总觉得母亲这人特傻,似乎还有点假,但现在看“假”的成分剥落了,“傻”显得非常纯粹,达到了一种极限,反倒变得可敬可爱了。这次回来他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比如很喜欢看她扎在“公家”的事务中忙忙碌碌的样,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有两个下午,他还专门跑到老人俱乐部,很自豪地陪伴母亲度过了当班的时间,就像当初恋爱时陪妻子值班一样。这种感觉使他感到很幸福,他相信母亲一定也会因此感觉到幸福的。这就更让他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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