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恋歌又响起

人生中途 作者:麦家


谁的恋歌又响起?是陈华。陈华何许人?偌大中国,叫陈华的人太多,我熟人中有七个,囊括男妇老少。我夸张地说,但结果可能是真理:每一条弄堂都有一个陈华。因之,我要特别指出:此陈华是《那一曲军校恋歌》的作者,居北京,穿军装,女。

我不认识“此陈华”,要谈的自然是她的作品。一直有种感觉,有些人,他们长着似曾相识又朦胧不定的面孔,从没有刻意记忆,但绝对不会忘记;有一些事同样如此:只需要一剪影子、一杯酒、一段音乐或者一个眼神,就会像鬼魅一般骤然而至,迅雷不及掩耳,占据你那无能为力的大脑神经,让你笑靥如花抑或眼泪滂沱——当然,于至深处,又仅为会心而已。这是我读《那》第29页时想到的。随后一直在边读边想,思维异常活泼、欢悦,如同有朋自远方来。罢了,确认《那》是一曲朴素、恳诚的“恋歌”,并不是影子、酒、音乐或者眼神,故而我完全可以从容掩耳应对。但是我没有。我很乐意徜徉在陈华笔下的世界去捕捉一寸漫步潘帕斯草原的微风,握紧一滴淌入太平洋的雨水,呼吸一口即将化作奥林匹斯山巅火焰的氧气,直到掩卷而定,我才发现一切已然黏稠而模糊。

毋庸置疑,透过镜子,穿越二十余载光阴,我也许就化身成为《那》里的角色。我竟毫无缘由地以为自己就是任天行、就是廖凡、就是庞尔……也许当他们抽象起来,就能与当年的我安逸而默契地重合吧。我甚至还把青春悸动的对象,形象在了郝好和姚小遥身上,一如透过彩纸的光,朦胧而有别番风情。

真实引导朦胧,而朦胧又恍惚将某种特别的情绪变得真实。我不觉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香烟,烟雾氤氲环绕,忽然变作两首流行在我读军校时代的旋律:《侬本多情》和《一首歌一个故事》。两首普通的流行歌曲,因为《那》,一时间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我要将《侬本多情》送给叶小米、郝好和姚小遥,爱情给了她们足以软弱而坚如铁石的心力,正如歌中唱道:“情爱就好像一串梦,梦醒了一切亦空;或者是我天生多情,方给爱情戏弄……”空不是无,而是收获,是大智慧,是全部——是读完任天行临别书信的叶小米,是亲吻英雄爱人面庞的郝好,是静聆熄灯号的姚小遥……她们像所有女子一样天生多情,她们没有像歌曲唱的,被爱情戏弄,或者戏弄爱情,只是静静地,在军校朴素的净土上,孕育美丽的爱情鲜花。这鲜花芬芳无刺,不用鲜血浇灌,更无关风霜凋零,开在风景如画的悬崖边,值得一辈子去守护和爱惜。

似乎唯一的例外只有一个马小蕾。其实,即便是二十年前,马小蕾这样的女子也难属特例,只是因为她的天真和愚蠢是生长在如茵绿草中的毒花,结出的恶果就显得那么刺眼,那么令人玩味。要我说,哀怒与指责都显得片面和多余,它只是现实不断孕生的悲剧的复制品。现实匮乏崇高,如同白水匮乏凛冽,当爱情渗入交易(哪怕只是一时、一面)的渣滓,便失去了梦的资格:也许只有当她梦碎时,才会收获阿弗洛狄忒看似安慰的吻。

相比之下,单纯为了爱情的美女姚小遥,在“穷途末路”之际,惊惶地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似乎是作者对姚小遥的爱护。不,这应该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寓言:每一个从军校走出来的人,不论天赋、禀性乃至才情、运势千差百异,他们一定都会笃信经济社会中如同海市蜃楼的纯真爱情——哪怕升华成为信仰也不足为奇。《那》在告诉我们,暴风骤雨中,还有那么一座孤岛,风和日丽、无忧无虑。所以,我宁愿相信郭福来的苹果是伊索的故事。

从一开始,我的注意力就放在了小说中一个非常次要的人物身上,作者在他身上花费的笔墨可谓省之又省,但却实实在在给我惊喜,这个人就是追求花房姑娘的班长邓海云。那么好了,另一首歌,《一首歌一个故事》,我要送给他,这个险些为“花房姑娘”送命的痴心男人:“从前曾相恋的失恋的小伙子,唱每一首歌一个故事。道尽离合悲欢几个字,完全来自过去那日子;犹如人生之歌一开始不休止,唱每一首歌一个故事,为着前路永远冲刺……”诚然,他没有三大公子的潇洒,没有任天行的不羁,更没有“爱情中尉”(我联想到了情歌教父李宗盛)陈骁那种浑然天成的男人魅力,他只有一个醒目的标志:“嘛”字不断的津门乡音。

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因为崔健,“花房姑娘”早已经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现在的年轻人无法理解那个时代,一句“手指大海的方向”会让他们明里暗里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坚强”和“善良”亦早已化作时代的尘埃离爱情远去。但,我们又如何能够忘记自己留下的脚印深深的过去?于是,就对邓海云有了如此特别的感触:一个从小城市来的多愁善感的军校学员走进花房姑娘的爱情迷宫,拿碰壁作为心碎的证明,以冒险释放青春的风采,用受伤缝补内心的甜蜜,当望见出口的狂喜和被朋友横刀夺爱的打击,喜而生悲,悲喜出人生百般滋味:所有实在的,幻想的,乃至众口传说的,交织成比大脑血浆更加黏稠的液体,缓慢而吃力地前进。

邓海云最后的幸福一定要感谢“花房姑娘”,她让他懂得了人生,更懂得了珍惜人生。我经常对人说,成熟的人,就在于“珍惜”二字。满足是愉快之本,珍惜是领悟人生的前提,亦是最大财富。“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个道理大词人晏殊早在一千年前就用看似爱情(当然不应该是爱情)的离愁明白地告诉了我们。而《那》中,随处可见对此或隐约或明白的剖析。

侬本多情,每一首众口交传的好歌,一定有它特别的故事。《那》的确与我见到的,市面上流行的任何一本爱情题材的小说迥然有异。那些风靡的爱情小说,一旦风干了装饰,便只剩下性与滥情的轻浮、粗蠢。陈华此书别有一个意义,在于告诉一些人:情比性让脾胃受用得多了。

2008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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