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忆正谊中学(4)

季羡林自选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作者:季羡林


我在山大附中待了两年,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我当了一年亡国奴,九死一生,躲过了那一场灾难。从1929年起,我在省立济南高中读了一年书,在清华读了四年,又回高中教了一年书,然后到德国去待了十年,于1947年才再回到济南。沧海桑田,鞠老师早已不在人间。但是,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他在日寇占领期间,大义凛然,不畏日寇的威胁利诱,誓死不出任伪职,穷到每天只能用盐水泡煎饼果腹,终至贫困而死,为中华民族留正气,为后世子孙树楷模。我听了这些话,不禁肃然起敬,较之朱自清先生,鞠老师似尤过之。为了纪念这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教育家,人民政府把正谊中学前面的一条马路改称鞠思敏街,这实在是令人敬佩之举。但是,不幸的是,正谊中学已经改了校名。又听说,鞠思敏街也已换了街名。我个人认为,这都是十分不妥的。后者,如果是真的话,尤其令人不解。难道是有关当局通过内查外调,发现了鞠思敏先生有什么对不起中国人民的行动吗?我希望,山东省的有关当局能够恢复正谊中学的建制,而且——如果真正去掉的话——能够恢复鞠思敏街的名称。现在,我国人民生活大大地提高,国势日隆,真正是换了人间。但是,外敌环伺,他们不愿意看到我们中华民族的崛起。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中央发布的公民道德建设的简短的条文中,第一就是爱国,这实在是切中要害的英明之举。在山东宣传一下鞠思敏,用身边的例子来教育人民,必然是事半而功倍。为山东人,为中国人,留下这一股爱国主义的浩然正气,是会有悠久而深远的意义的。

鞠思敏先生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尚实英文学社

写完了正谊中学,必须写一写与正谊同时的尚实英文学社。

这是一个私人办的学社,坐落在济南城内按察司街南口一条巷子的拐角处。创办人叫冯鹏展,是广东人,不知道何时流寓在北方,英文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学的,水平大概是相当高的。他白天在几个中学兼任英文教员,晚上则在自己家里的前院里招生教英文。记得学生每月是交三块大洋。教员只有三位:冯鹏展先生、钮威如先生、陈鹤巢先生,他们都各有工作,晚上教英文算是副业,但是,他们教书都相当卖力气。学子趋之若鹜,总人数大概有七八十人。别人我不清楚,我自己是很有收获的。我在正谊之所以能在英文方面居全班之首,同尚实是分不开的。在中小学里,课程与课程在得分方面是很不相同的。历史、地理等课程,考试前只需临时抱佛脚死背一气,就必能得高分。而英文和国文则必须有根底才能得高分,而根底却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打下的,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是办不到的。在北园山大高中时期,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叶建桪,记忆力特强。但是,两年考了四次,我总是全班状元,他总屈居榜眼,原因就是其他杂课他都能得高分,独独英文和国文,他再聪明也是上不去,就因为他根底不行。我的英文之所以能有点根底,同尚实的教育是紧密相连的。国文则同叔父的教育和徐金台先生是分不开的。

说句老实话,我当时并不喜欢读书,也无意争强,对大明湖蛤蟆的兴趣远远超过书本。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我的压力真够大的。每天(星期天当然除外)早上从南关穿过全城走到大明湖,晚上五点再走回南关。吃完晚饭,立刻就又进城走到尚实英文学社,晚九点回家,真可谓马不停蹄了。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没有。每天晚上,尚实下课后,我并不急于回家,往往是一个人沿着院东大街向西走,挨个儿看马路两旁的大小铺面,有的还在营业。当时电灯并不明亮。大铺子,特别是那些卖水果的大铺子,门口挂上一盏大的煤气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下面摆着摊子,在冬天也陈列着从南方运来的香蕉和橘子,再衬上本地产的苹果和梨,红绿分明,五光十色,真正诱人。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过屠门而大嚼,徒饱眼福。然而却百看不厌,每天晚上必到。一直磨蹭到十点多才回到家中。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要长途跋涉了。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三年的正谊中学时期和几乎同样长的尚实英文学社时期,当时我十二岁到十五岁。

(2002年2月1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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