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驼背的老花匠目睹土司挥拳的举动后下楼来告诉夫人,说:“老爷正对黄格根挥拳头。”
“动手了吗?”夫人问。
老花匠摇摇头。于是,夫人命他上楼继续观察,老花匠的整个脸再次贴在窗棂上。
挥动拳头是云登郁闷已久的发泄,隐含着深度的忧虑和不安。五百年前,他的荣尊的祖辈以锐不可挡的气势,从西吴山谷翻越大雪山来到康定,怀揣皇上册封的写有藏汉两种文字的印信,在一统大渡河以西、雅砻江以东广阔领地的岁月里,这里的一切——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无一不在这张纸的权威下心悦诚服,那是尊龙天子赋予的绝对权威。但自从爷爷辈起,朝廷像被蝼蚁镂空的堤坝一般,崩塌泄洪,汹涌而来的法国人在康定最好的地段修建了大教堂;清真寺的唤礼楼下的穆斯林兴旺发达;陕商、晋商、川商、滇商、徽商占据了最好的店面并疯狂地使之延伸。生意场上,这些移民拼命似的跑在了云登家族属下的几十家锅庄前面。面对这一切,仿佛自己家族只有招架之功,空前的失落唤醒了云登对祖辈荣誉的眷恋,眼下,他必须依靠大智慧来稳住基业。
云登喝了一口茶,定定神,发现黄格根呆若木鸡似地看着他,云登似乎意识到土司给众人的印象就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除了财富多,老婆多,就是娃娃多。他心里明白,明朝时期册封的康巴土司多达一百三十多位,如果身处在汉藏交汇地的土司都像其他土司那样自以为大,不多长个心眼,没有智慧和大局的观念,那权力早就如雪山上的云团化为乌有了。
但他清楚,这些话是不能讲给黄格根听的。他笑了笑,说:“康定这个三山夹二水的弹丸之地,《墨尔多山》书中记载着莲花生大师说的著名论断:‘在世界东方汉藏两地的交接处,是汉藏杂居之地康定,也是空行部经常相聚的地方。’因此,交汇和杂处决定它隐藏融合的含意。就像德格土司尊崇各教派间的和睦相处的准则,使巴宫赢得极高的声誉和稳定……”
温暖的阳光经过一上午的照射后慢慢地移出客厅。对于两位佣人而言,一点点移出阳光使她俩感到度日如年,他们一声不吭地听着老爷和黄格根滔滔不绝地说话,觉得他们好像要把这一年要说的话在一上午都说完似的。老爷像主持婚礼的娘舅,嘴角堆满了唾沫泡,看着老爷唾沫四溅而忘乎所以的样子,娜雍差一点笑出了声,她用手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阵疼痛才使她收起了笑容,她对着志玛吐了吐舌头。
如果不是格央宗夫人牵着孙子郎加到客厅结束这次长谈,兴许老爷和客人还谈兴正浓地说着那些让佣人们费解的话。直到夫人进入客厅,一直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的老花匠撤了岗。“太阳都晒过头顶了,你们俩个还像贪玩的小孩,早就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两个下人也不提醒提醒。”夫人的一席话使下人们紧张起来,除了把脸胀红了以外,几乎把头埋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