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率领驮队从西藏返回康定已是深秋,许多高山背阳面的道路和隘口纷纷积雪,星星点点依山傍水的低矮藏房和黑帐篷在深褐色的景致中显得孤独而忧伤。瑟瑟的秋风将舞动的枯草和落叶重重地扑打在驮脚娃们黑不溜秋的脸上,迫使他们拉下用羊毛编制的粗呢帽边用它遮住脸蛋和下巴,像地狱里的幽灵,唯有吊在驮骡颈脖下的裂口铜铃发出赶路的急促声。一向爱唱山歌的木雅人齐麦在温暖的季节唱出的“我晒着太阳饿着肚子在赶马,但我心里是快乐的,因为头上的太阳和路边的女人在温暖我的心……”此时,歌声被冻结在喉头。
达瓦在擤鼻涕的同时,回头望了望长长的驮队,父亲让他做会首时的场景突然浮现在眼前,焦虑和自豪油然而生,仪式上,父亲第一次松掉毪子绑腿站在康定马市的院落中央,看着整装待发的驮队,他拍着儿子的脑门说:“孩子,记住,再小的鹰也要学会单飞的。”父亲寄予厚望的目光微笑着,还特意用康巴式的幽默拍了拍达瓦的裤裆,加重语气说:“管好驮队,更要管好下面的‘弟弟’。”随即,从怀里掏出象征会首身份的镶有金皮的人头盖骨的茶碗递给他。回首这一子承父业庄严的时刻,已过去了四年,他认为除了“小弟弟”之外自己管好了父亲要他管好的,这一年他刚好二十二岁。当初,令他不解的是父亲为什么不把人头骨碗传给呷衣布,父亲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孩子,你哥哥、仁孜舅舅和疯喇嘛还有更大的事要帮阿爸去做。”父亲解释的语气和眼神不无暗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神态,他用力捂住儿子的肩,说:“阿爸相信你的能耐。”说完用劲捏住他的肩头遥视远方,腮帮处的皮肤上掩藏着牙齿用力交错在一起的蠕动,眼窝里闪烁着埋藏已久的泪花,“是到了该给降央算账的时候了。”从那时,两个家族仇杀的血腥场面常常使他在噩梦中被喷洒出的热血惊醒。
路上,寒冷驱使不同部落的牧民将自己的脖子缩在大衣襟里驱赶着牛群,携老带幼地搬往冬窝子。他们与驮队互相问的好声将达瓦从回忆里拖回现实,压阵的牧羊狗垂着长长的舌头穿梭在牛蹄马腿下,不时有精力旺盛的公牛从牛群中奋力跃起爬在母牛的背上,引来姑娘们与驮脚娃们的阵阵兴奋,此时,驮脚娃们就像一只只带蜇的蜜蜂,“射”出一串串打情骂俏的俏皮话,刺激得姑娘们兴奋不已,爽朗的笑声代替了寒冷,兴奋驱散了寂寞,直到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尔后,一双双迷惑无助的眼睛继续注视着走不完的大地。
驮队顶着压顶的乌云来到巴叉,岔路口,达瓦拽着头骡的嚼子正向阿多和索郎交待去土龙寺替他父亲完成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路上小心。”他拍了拍阿多坐骑的马殿与他们道别。
阿多双腿夹住马肚高声说:“会首放心,我们会在虾拉塘追上你们的。”说完,确地一声吆喝,两匹马像箭一般向左侧的小径上跑去,马蹄在黄土上踩出一道滚滚翻飞的尘土。
风交着雪越下越大,很快就铺白了草地,一阵疾驰,两行马蹄印在河边冒着炊烟的亚玛家不再延伸,“这儿就是那个老不死的家。”阿多非常肯定地翻身下马,索朗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