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阳镇草把行原先的头牌叫做四癞子。八年前,四癞子七十三岁时寿终正寝。临终前拜棍传师,将龙头拐棍传给了王瘸子。王瘸子当上了浦阳镇草把行的头牌。象征草把行权力的,是一根龙头拐棍。世上只有两种人有资格拄龙头拐棍:一是金銮殿上的真命天子,再就是草把行的头牌了。叫化子拄龙头拐棍,源于唐代武则天的儿子唐睿宗李旦。武则天为了自己当皇帝,把儿子李旦的皇位废了。李旦无奈,曾流浪乞讨数年。“唐王天子为叫化,皇帝也有草把亲”。沾了这个光,草把行头牌的拐棍上,也雕上了龙头。龙头拐棍有特别的讲究。小地方的头牌,拐棍上只雕着一个或两个龙头。浦阳是个大码头,拐棍上雕着四个龙头,伸向四个方位,象征吃遍四方。王瘸子当叫化子当到这一步,也算是他的造化。
刘金山带着请柬提着礼性进了百家弄。弄子里有一座火神庙,王瘸子和镇上的叫化子,常年就住在这里。庙里除了供有火神菩萨以外,还有草把行的神坛,供着雕有四个龙头的拐棍。刘金山从小常到干爹这里来。每都要到龙头拐棍跟前作揖。今天来到这里,仍然要拜过龙头拐棍。刘金山来到干爹房门口,见干爹和干娘正与一个瞎眼老叫化席地而坐。干爹原先是单身,当了头牌后,才和这位跛了脚的干娘成了亲。那瞎眼老叫化在镇上唱着莲花闹沿街乞讨多年,刘金山从小就认得。厢房的地上,烧着一堆大火,干爹正往火堆里添木柴。
“干爹!干娘!金山来请安了。”
“哟!是金山来了,快进屋。”王瘸子说着,给刘金山递过一个草蒲团。刘金山虽是富家少爷,可他过继给了叫化子,也就成了叫化崽。叫化子有规矩,不能坐高凳,只能席地而坐。
刘金山说:“干爹,明天爹爹做生日,屋里忙,我就不坐了。喏!这是给您的请帖;这是我从辰州给您带的酥糖。”
“你爹爹的生日,我是要去拜寿的。”王瘸子说:“算你来得巧,有吃头份。干爹今夜有点好东西,你从来没吃过,坐下来吃了再走。”
恭敬不如从命,刘金山奈着性子留了下来。干娘起身,给他筛来一杯茶。刘金山见干娘挺起个大肚子。干爹四十多岁,终于要当爹了,也算是老来福。干爹说有好东西吃。刘金山环顾四周,屋里没得一点动静。干爹告诉刘金山,今天是这位瞎眼老叫化满六十岁,按照草把行的规矩,凡属入行的叫化子年满花甲之日,头牌都要办丐帮最好的菜肴为他祝寿。刘金山正巧遇上,干爹便让留下来尝尝味道。这最好的菜肴,究竟在哪里呢?
王瘸子诡秘地对刘金山笑了笑。他一只手不方便,老叫化眼睛又看不见,他示意让婆娘把火堆扒开。那滚烫的柴火灰里,埋着一个大泥团。扒开烧焦的泥巴,一个南瓜显现了出来。南瓜上封着一坨切口。王瘸子兴致勃勃,将那坨切口缓缓揭开,顿时满屋飘散起奇香。原来,那剜空的南瓜里,炖着一只乌骨鸡。王瘸子告诉刘金山,这堆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这种方法炖出来的乌骨鸡,盖世无双。刘金山出身富豪之家,什么样好东西都吃过,这种奇妙的美味佳肴,还是第一次品尝。吃过南瓜里炖出的乌骨鸡,刘金山赞不绝口,王瘸子异常得意。刘金山回家路上,嘴里还留存着鸡肉的余香。鸡肉固然好吃,刘金山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人间的情义。瞎眼老叫化尝尽人间苦楚,所幸在他六十岁的生日时,还有记得他,为他做了这样一餐盖世的美味。
刘家窨子的寿堂设在前厅。大红的寿幛,金线盘成一个大“寿”字。刘昌杰和刘邬氏并肩坐在寿幛前,刘金山、伍秀玲夫妇带着达儿拜寿。寿星佬第一次接受孙儿礼拜,高兴自不待言。接着拜寿的是刘金莲。刘昌杰笑着说:“哈哈!莲儿,你是轿子门上的客。这是你在娘家最后一次给爹爹拜寿了。”
刘金莲丢开所有的不愉快,对父母深深地拜揖。她说:“女儿祝爹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刘昌杰大笑,说:“好!复礼送来的寿匾上,也是‘寿比南山’四个字。你们想到一起了。”
王瘸子来得特别早。他对寿堂上的刘昌杰、刘邬氏夫妇连连拱手:“亲家!亲家母!小弟拜寿来了!”
刘昌杰笑呵呵地说:“明堂来了,快请坐。”
王瘸子听刘老爷叫他的大名,受宠若惊,忙呈上一个利市。这利市不过是引子。到时候,刘老爷会成倍,成十倍地还给他。
浦阳一带,不论城乡,士农工商,人人都能哼唱几句高腔戏。坐唱高腔的围鼓堂到处皆有。刘昌杰是个高腔迷,他组织的围鼓堂名叫合义堂。在浦阳镇,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围鼓堂都是以街道为范围组织。惟有合义堂不同,角色是在全浦阳镇挑的。拿它的文、武场面来说,武场的打鼓佬,是千总衙门的段千总。千总老爷酷爱高腔戏,擅长打鼓,花脸也唱得好。闲暇时,还常以教绿营兵丁唱高腔戏为乐事。文场的唢呐师,则是浦阳道坛的韩道长。韩道长擅长斋醮中的唢呐吹奏,吹奏高腔唢呐,也是浦阳镇上的头块牌。
寿宴过后,宾客们去的去,留的留。留下来的宾客,不是唱围鼓的,就是听围鼓的。围鼓设在窨子屋的后厅。一张八仙桌,就摆在后厅的中央。左边的“青龙”位上,已经坐着唢呐师韩道长;右边的“白虎”位,却不见打鼓佬段千总。段千总带绿营兵上铁门槛打土匪去了。一台围鼓,打鼓佬是缺不得的。刘昌杰一筹莫展之时,想到了麻大喜。上午拜寿时,麻大喜给送来一尊黄杨木雕的寿星像作为贺礼。大喜说,在刘家三年,得到许多关照,特别是他看到许多其它地方看不到的书。送上这尊寿星像,表示他对主东的感激。刘昌杰不由得又一次为小雕匠感到惋惜。要是他生在富庶人家,有机会能够读书;要是他有魁梧的身材,俊美的容貌,那该多好!刘昌杰在厅堂的角落里找到麻大喜,拉住他说:“大喜,段千总铁门槛打土匪去了,只怕是来不了啦!今晚的鼓签子,就由你来掌。”
“刘老爷,只怕我奈不何。”麻大喜虽在别处的围鼓堂掌过签子,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合。
刘昌杰拍着麻大喜的肩头说:“大喜,不要怕,你奈得何的,一定奈得何。”
说着,刘昌杰连推带搡把麻大喜推上围鼓桌的“白虎”位。麻大喜的屁股刚落座,又马上起身。他拿着鼓签子,对着众人连连拱手,说道;“各位三老四少,这把椅子本不该大喜坐。只是千总老爷公务,一时回来不了。刘老爷吩咐,让大喜滥竽充数一回。恭敬不如从命,大喜得罪了。”
刘昌杰笑道:“哈哈!大喜你还会讲客套。”
麻大喜又转过身,对文场的韩道长拱手见礼,说道:“韩道长,您老人家是前辈,大喜初出茅庐,要请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手拿唢呐的韩道长,见大喜这样懂礼,心里很是高兴。
这一切,刘金莲都通过闺房的窗户,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