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麻大喜的视线离开了灯光。他一转眼,正好和刘金莲的目光对视。
“大喜,想好了吗?”
麻大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欲言又止。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不会怪你的。”刘金莲的语气,是那样平和。
麻大喜沉吟过后,无奈地说:“小姐,我是一个穷人;你是一个女人。穷人,注定有许多得不到;女人,也注定有许多得不到。穷人有许多得不到,是因为他的贫穷;女人有许多得不到,是因为她是女人。我想得到你吗?当然想。可因为贫穷,我不敢想。你在天上,我在地下。地下的人,是摘不到天上的星星的。今晚你到这里来,确实也是一片真心,想与我结缘。可因为是女人,你不能想。为哪样不能想?因为女人有女人的‘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这想必你也是晓得的。你在家,就必须‘从父’,是不能自作主张的。你就是想一肩挑,未必挑得起。小姐,多谢你的这份情意,麻大喜一世人生忘不了。如果有来生,我生在富贵人家,长得相貌堂堂。那时候我们再来了却这段情缘吧!”
说完这些话,麻大喜已经泪流满面了。刘金莲木木地坐在灯下,像一名听完判决的死囚。很久很久,二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是不愿轻易放弃这最后的聚会。直到一盏灯油就要熬干。
望着行将熬干的油灯,刘金莲显得格外凄楚。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泪水已经将那双凤眼熬得通红。她用颤抖着的声音对麻大喜说:“大喜,你就好好地看我最后一眼吧!但愿像你说的那样,来生我们再了却情缘。你要多多保重!”
刘金莲说完,转身朝门边走去。不祥的预兆,在麻大喜的脑海中闪现。天哪!她说的都是断头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将留下终身的悔恨。作为男人,绝不能在这时将她推出门外。刹那间,他头所有的顾虑全都打消得,一步上前,拦腰将刘金莲抱住。刘金莲扭转身子,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二人不自主地移步床边,双双在床沿坐下。勇气伴随激情,山洪一般倾泻,顾忌抛到九霄云外。唇与唇的对接,肉与肉的厮磨,心与心的碰撞。小雕匠拿凿刀的手将进行人生最辉煌的雕琢。
“金莲!”
“大喜,你终于这样叫我了。”
“金莲,我好象是在做梦。”
“我也一样。”
小屋里没有其它的声音,只有频频的接触与搓揉,只有细细雨般的喘息。相拥而坐,已不能回应心灵的呼唤。有力的双手,一只自细腰托起,一只由酥胸按下。闭目而平卧的精灵,正敞开胸怀,等候阴与阳的对接,天与地的交融。这时,门“吱扭”一声开了。躺卧在床上的刘金莲一跃而起。
来人是桂香。她一只手提着马灯;一只手拎着油罐。
“大喜,看你屋里灯不亮,兴许是没得油了。我给你送油来了!”桂香说着,抬头一看,床沿上竟并排坐着小姐和雕匠。从来没见过这般场合的丫头,一下子全都懵了。手一松,油罐“叭”地一声打碎在地上。她连忙说:“小姐,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一夜,桂香惊魂未定,彻夜难眠。天哪!这个矮子鬼雕匠,莫非真的有哪样身身身身迷药。怎么偏偏是小姐上了他的当。若是让自己去替代小姐,她倒是蛮乐意的。桂香真想对小雕匠说,小姐名花有主,你不该将她迷住。桂香对你有意,你却是那样无动于衷!没奈何,小丫头只得自叹命苦。她更意识到,在小雕匠房中的所见,千万要守口如瓶。事情若传了出去,关系到小姐的名声,小姐和张家少爷的亲事就会黄掉,刘家窨子就会名誉扫地。更让她担心的是,矮子雕匠的身身身身迷药,究竟要把小姐迷到什么程度?她真想去同小雕匠说,饶了小姐吧!请你放我的身身身身迷药,我心甘情愿跟你走。
桂香的突然出现,麻大喜曾不知所措。他要刘金莲赶快离开。刘金莲却不把这当成一回事。她到这里来,原本就不想偷偷摸摸。这样的事情,终究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她要麻大喜全然不要顾忌,想做哪样,就做哪样。麻大喜这才稳住了心神。浓云密雨重新酝酿,生命火花尽情迸发。小丫头桂香辗转难眠时,麻大喜和刘金莲从容地完成了想做的一切。刘金莲终于以她的果敢,完成了这最难跨越的一步。她感到周身的血脉,有了从未有过的通畅。她以破釜沉舟的勇气,去追求的完美人生。
“让张家窨子的人都知道,让通浦阳镇的人都知道,刘金莲和又矮又丑的小雕匠相好了。生米煮成熟饭了。戴绿帽子的张家大少爷咽不下这口气,肯定不要我了。正好,我就跟你去麻家寨。”
麻大喜的想法,却比刘金莲要复杂得多。他说:“张复礼咽不下这口气,不要你了,也轮不到我麻大喜。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啊!”
“大喜,你总是处处为我着想。有了你的这片心,我就知足了。”刘金莲说着,问麻大喜:“大喜,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什么事,你问吧!”
“老实说,你是不是放了我的身身身身迷药?”
麻大喜反问:“你说呢?”
“我是在问你。”刘金莲显得作古正经。
麻大喜说:“外头的人,都说麻家有祖传的身身身身迷药,可麻家的老雕匠告诉我──”
“他告诉你哪样?”
“他告诉我,世上只有人迷人,世上没得药迷人。”
“难道说外头说翻了天,其实没得这种药?!”
“你相信这种药吗?”麻大喜反问。
“那你说,论家财,说人才,你麻大喜哪点比得上我?可我为哪样要死心塌地跟着你?”刘金莲问。
麻大喜说:“问得有道理。这要问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最明白。”
刘金莲的一双凤眼,不住地眨巴着。一阵沉思之后,她说:“世上只有人迷人。如此说来,我是被你这个丑八怪的人迷住了?!”
麻大喜说:“如果到了那一天,浦阳镇通街的人都说得活灵活现,说刘家窨子的小姐,中了麻家雕匠的身身身身迷药,你会怎么说?”
“我就说,我是中了你们麻家的身身身身迷药。”刘金莲说着,从手腕上取下一只玉镯,交给麻大喜。她说:“没办法,刘家小姐被你的迷药迷住了。被迷住的女人,会永远在你的面前服服贴贴。喏!这是把凭,这个女人的一切,就这样交给你了。”
这是一只常戴在刘金莲手腕上的玉镯。闲谈时,刘金莲曾对他说起这只玉镯的来历。刘金莲的母亲刘邬氏,来自船溪驿大户人家。嘉庆年间某日,一个缅甸的使团赶着大象,沿着途经湘西的古驿道,前往北京进贡,就歇息在船溪驿的驿馆里。缅甸是个出玉石的国家,那里出产的“缅玉”名扬天下。一些来中国的缅甸使臣,常捎带着做点玉器生意。这只玉镯的用料上乘:晶莹剔透的玉石里,布满了红色的丝状物,行家称之为“鸡血”。缅甸和中国习俗相同,都认为鸡血是驱邪之物。因此,这种石料制作的玉镯,除了作为饰物以外,还兼有避邪的功能,被称为玉器中的上品。那天,刘邬氏正好满周岁。父亲从缅甸使臣的那里,花大价钱买来这只玉镯,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女儿。这只玉镯就一直戴在刘邬氏的手腕上。按照湘西的习俗,像这样娘家送给女儿的礼物,到了婆家,她也会传给自己的女儿。刘金莲理所当然地成了玉镯的继承人。
“这只手镯,是我外公给我娘的周岁礼,娘传给了我。我身边的物件,就数它最贵重了。我把它暂时放在你手里,等到将来,再传给我们的女儿。”刘金莲说。
麻大喜手捧着带有鸡血丝的玉镯,心中充满着幸福。他想了想,便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块长方形的小木板。小木板的一面,雕着一具浮雕的吞口,另一面则是一道阴刻的“紫微讳”。他对刘金莲说:“麻家是穷手艺人,没得哪样贵重的传家之物,只有这道护身符,是爹爹为我和二喜雕的,每人一道。这道符用桃木雕成,和这只玉镯一样,也是避邪之物。我弟兄二人外出时,都要把它带在身边。我把它送给你,它会保佑你一生平安的。”
刘金莲是鸡叫了二遍,才回到自己房里去的。第二天早晨,桂香照去刘金莲房里送洗脸水,为刘金莲梳头。见到桂香,刘金莲就想起昨晚的事,总是显得不自然,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桂香为了安慰刘金莲,让她放心,便信誓旦旦地说:“小姐,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可以对你发誓。”
刘金莲:“有哪样誓发的!我晓得,你的嘴巴是贴不住封皮的。我可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晓得轻重就是了。”
刘金莲的话没错,桂香是个多嘴的婆娘,嘴巴贴不住封皮。尽管她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要晓得事情的轻重,她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早饭过后,刘家窨子里,来了个卖魔芋豆腐的汉子。此人名叫向老三,浑名叫做“山麻雀”,溆浦县人。溆浦县境的乡民,都有一套制作魔芋豆腐的手艺。他们将一种叫做魔芋的草本植物的块茎,磨成浆状,用石灰水煮过,形成为一种形同豆腐的紫色块状物,叫做魔芋豆腐。此物吃来清爽可口,是浦阳人餐桌上常见的菜肴。魔芋豆腐炖牛肚,更是浦阳烩炙人口的小吃。寓居浦阳镇的溆浦人,多以磨制魔芋豆腐为业。肩挑魔芋豆腐的溆浦乡亲,走街串弄叫卖。他们常常是通过谈天说地来推销产品。浦阳镇上的街弄子闲言,都是伴随着魔芋豆腐的叫卖者,得到最迅速的传播。
向老三是桂花远房的堂兄。此人的脾性,同他的浑名“山麻雀”一样。嘴巴一天到晚不停歇,他的魔芋豆腐生意,自然也就格外的好。浦阳人都晓得,什么事情只要让他晓得了,十字街前不用贴告示,立刻会传遍大街小弄。桂香也是个嘴巴不放空,喜管闲事的人。兄妹每次见面,“山麻雀”每次都要向她讲述浦阳镇上的最新消息。前回张家大少爷同苗家丫头的那本经,桂香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有堂妹在刘家窨子当丫头,向老三得到关照,便常常送魔芋豆腐到这里来。
“桂香老妹!”
“三哥,你又送魔芋豆腐来了。”说着,桂香把向老三带到了伙房。兄妹俩从伙房出来,桂香把向老三往大门边送。
“三哥,怎么今天没得门子摆了呀!”
“嘻嘻!门子倒是有,只是你是个女伢儿,还是不跟你摆的好。”向老三说:“老妹呀!你在这大户人家当差,可要处处当心呀!”
“我晓得!”桂香回应着。她心里觉得好笑,这三哥也真是,那不能跟女伢儿摆的门子,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这样的事情,刘家窨子里就有嘛!她环顾左右无人,便神秘兮兮地对向老三说;“三哥,这屋里出事了,就我一个人晓得,我不敢对任何人说。”
“出了哪样事?”向老三立刻来了神。遇到这样的消息,他是不会放过的。
桂香再一次环顾左右,而后压低嗓门对向老三说:“这刘家的小姐,中了矮子雕匠的身身身身迷药。”
向老三有点不相信。说道:“老妹,你莫乱讲,这事是乱讲不得的!”
“哎呀!我怎么敢乱说?!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三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要晓得事情的轻重,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哟!”一番叮嘱过后,桂香便将那天晚上在小屋里的所见,对向老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
就这样,向老三获得了足以轰动浦阳镇的最新消息,在沉吟片刻过后,他断言:“嗯!这刘家小姐,肯定是真的中了那个矮子雕匠的身身身身迷药!麻家的这个迷药,也实在是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