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一月初三是父亲的生日,我开车回家探望。这个世间如果还有一点留恋,那就是父亲。我时常能感受到一位老人的孤独,在吃饭的时候,在睡觉的时候,在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穿梭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思念此刻的父亲在干什么。开车行驶在乡间公路,天空竟然飘起雪花,多年没有见过雪的我像孩提般惊喜,片片飞舞的雪花像羽毛般落满灰色的村庄,肃穆横秋的乡村霎时斑白,一如历经沧桑的老人头上斑驳间隙的白发。由于提前打过电话,我刚走到胡同口,便看到父亲孤独的身影伫立在雪花之中,期盼的眼神望着远方。那一刻我心头一酸掉下两行清泪,急忙挥手拭去。我说:爸,天这么冷,你站这干吗?
我知道父亲从来不会说是等我,他说:没啥事出来看看,在屋里憋得慌。我扶着父亲进屋,房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上还摆着刚买的新鲜的蔬菜和鸡鸭鱼,俨然是父亲的精心准备。我掏出一瓶好酒说:今天我下厨,咱爷俩好好喝两杯。父亲坐在沙发上,慈祥地看着在厨房忙碌的我,一脸满足。我想起季然的事,心中又是阵阵酸楚,老爷子还想着抱孙子呢,可孩子他妈都死了,哎,这一生何求啊?小时候父亲工作忙,我经常自己做饭,所以手艺还算不错,只是多年不下厨,有点生疏。勉强炒了几个菜,父亲不停地说:够了够了,哪能吃得下,浪费。
我打开白酒给父亲满上,自己倒上一杯,说:父亲今天你生日,儿子敬你一杯。父亲端着酒杯的手有点颤抖,说:我一把年纪了还过什么生日呢,到了这年纪,日子都是数着过,过一天少一天……我说:干吗说这些,您身体还这么硬朗。今天是父亲的寿辰,我不想谈生老病死,尤其对老年人来说相当伤感又敏感的话题。于是不停地给父亲夹菜倒酒,趁着父亲喝得尽兴,我说:爸,要不过会儿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城里住两天?
父亲又喝了一杯眯着眼睛问:今天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以前都是……
我打断父亲的话忙说:过年了,季然单位忙,请不到假。
父亲手中的杯子突然拍在桌子上,惊起的一根筷子应声落地。父亲吞吐地说:你个混账,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夹着菜的手停在空中,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一切,他却装作一无所知。他气得有点咳嗽,说:你以为我在镇上什么都不知道?你把你爸当什么?
我说:爸……我怕你担心,才没敢告诉你。
担心什么?你爸我什么事没经历过,有什么承受不了?父亲生气地拍着桌子说,你说,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是你的儿子,你也信那些谣言?季然是自杀的。
好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自杀?父亲反问道。
我不知所措无言以对,差点失口把季然偷情的事说出来。我呷了口酒,硬生生地把那些卡在嗓子眼儿里的话吞了回去。逝者如斯,我又何必提起陈年往事?是对是错,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都显得毫无意义,万丈红尘一杯酒,都让它随风去吧。
父亲的咳嗽消停下来,他说:镜,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现在有多少钱?到底有没有贪污?
我说:爸,你这又是听谁造的谣?我非把他抓起来不可。
父亲说:你了不起了,你是所长,想抓谁就抓谁了,这些用得着别人说吗?你一个月多少钱工资,每个月都给我寄一两千,别把我当傻瓜。
我无从与父亲争辩。
原本高兴的一席饭最后吃得不欢而散。我掏出一个信封在手里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有交给父亲。走到胡同口,我转过身,父亲还站在门口,孤苦伶仃的。我招招手说:爸,您回去吧。
父亲没有说话,没有转身,依然伫立门口。我头也不回地像逃离般飞奔而去,我害怕那双目光带给我的刺痛。车子飞奔在路上,四周一片素白,像新娘圣洁的婚纱让人不忍践踏,但我感觉到那双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我,盯着我……
车子快驶入城区,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我看到路边蹲着一个小女孩,她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我心中一动,想起课本上卖火柴的小女孩,起身下车,掏出那个没有送出的信封递给她。我说:送你一份礼物。她抬起头,天真无邪的眸子清澈纯洁,像宝蓝色天空里闪烁的星星。
而有些星星耐不住寂寞,化作流星从天际辉煌闪过,虽然美丽,却意味着永恒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