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气温骤降,持续奇寒,阳台上刚有一点生气的芭蕉新叶又耷下了脑袋。我想家乡的桐花这时定该开了吧!
今年春节回乡探亲,很想多住一段时间。重温那“冻桐花”的喜悦,饱赏那桐花盛开的景象,哪怕只闻一闻那忽断忽续、魂中梦中的香气,即刻起程也无怨无悔了。可是军务在身,马虎不得,节令未到,便怏怏然离开。“冻桐花”的细枝末节也就只好继续留在记忆里。
我家乡川北,是盛产油桐的地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油桐树种植更多了。那山山岭岭、坡坡坎坎自不必说,就连农户房前院后也有栽种。桐树挂果后,若农民写信没有糨糊封口,举手摘一个桐子切开顶部,就会胶汁长流。用它粘糊牢靠得很。秋天了,那残枝败叶用作燃料,农民十天半月不用烧煤;所卖油桐的钱,一家人用来做冬衣还绰绰有余。正因为这样,“冻桐花”也就有了别的一番喜悦。
大约每年阴历二三月间吧,天气本该像个春天了,可是家乡的气温会突然下降一阵。两三天不算,若是四五天温度还上不来,就有阅历较深的农民带头穿上过冬的棉衣,遇上年轻人就喊:“冻桐子花啰!”那语气很有点兴奋,颇像今天电视里播音员遇到久旱之后预告“近日将有大雨”一样来精神。年轻人自然无须理会,照样穿着春衣趁着农闲逍遥逍遥。如果这时气温又陡然转暖,老农们便知,这回桐花不会开,气温还要降,棉衣不能脱。这时,年轻人就会趁机讥笑穿上棉衣的老者:“我看不是冻桐花,怕是冻了你老人家吧!”老农们便会快活地反驳:“‘放牛娃儿不要夸,二三月间桐子花’。你看嘛,二天不冻得你牙巴打抖才怪哩!”
果然,一天气温骤降,更多的老农又在喊:“冻桐子花啰!”这回十有八九真的。只要那天晚上老农们在被窝里能被冻醒,他们就会说:“这回桐子花定开了,今年定有好收成。”第二天早上起床你就看吧,那漫山遍野、沟沟壑壑的桐树上全都白了,好像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此时若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类的诗句来形容这银白的世界,都显得很不够。因为梨花的花瓣比起桐花的花瓣来到底小得多了,也薄得多了。咱家乡的桐花开时大若银元,厚若羊脂,有如城市公园里白玉兰开放的景象。但实在地说,白玉兰开放花朵疏少,又哪及桐花开放那样昌盛繁多。桐花开放时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她山山岭岭连成一片,村村寨寨融为一体,又一个早上猛然出现,简直比大型歌舞团“比舞”还要整齐鲜丽。你说这样的景观哪里去找
自然,如果哪一年翻春过后就一天比一天暖和,偶有几个小寒潮还不至于把桐花冻开,也听不到老农在村头街口高喊“冻桐子花啰”的快活声音,只是有时听他们三三两两在议论:“今年咋个还不冻桐子花呢 ”语气中有点企盼和焦急的味道,那就不妙了——节令到了或是过了桐花虽然会开,不过就有点“羊子拉屎——稀稀拉拉”的,气氛与色彩都差得远了。更要紧的是,这年的油桐绝不会丰收。老农们还会心照不宣地告诫家人:今年病多、瘟多。情况不好,就赶紧打针吃药,不要节省那几个钱。
桐花冻开后,自有一种玉洁冰清的姿色,又有一种清新淡雅的香味。其实,此时农民并不关心这些。他们最关心的是水稻的育苗,玉米的播种之类的农活。如果这时有城里长大的文化人或者外县外省的商人来吾乡出差访友,他们就会被这壮丽的景色陶醉得目惊口呆。就会有少男少女问:“大伯,这叫什么花 ”“桐子花。”“怎么叶片不见就开了花呢 ”“‘此花与诸卉不同。它是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呀!”少男少女们一听这回答,又会惊讶一番:“大伯你怎说得这么好呢 ”那大伯就会哈哈大笑起来:“我学的是川剧《画梅花》里的台词哩!”若是这少男少女们再有一定文学修养,一听梅花,再细看眼前的桐花,她们都在不同季节最寒冷的时候开放,而且都素雅清淡,无遮无盖,芳香宜人而又造福于人类时,定会催生出多少奇思妙想来!
家乡的桐花似乎比一般的花卉花期要短些。它大约在一周之内完成“男欢女爱”之后就纷纷谢落了,坡上沟里又像洒满了一层乱琼碎玉。过去农民们不懂得它用处大,也就随它“零落成泥碾作尘”了。近几年来便有农民像林黛玉一样,扛着花锄,背着背筐,提着扫帚,先把那些比较鲜活的花瓣一堆一堆扫拢,背回家中倒入粪坑内泡肥。其余比较干枯或夹土较多的,就挖坑埋在树根下,以增补桐树一年生长的营养。这劳动虽无“黛玉葬花”的情愫,却有与之相当的美感,老实农民干起来也觉得很够抒情的。
然而更为奇妙的是,用这桐花泡出来的肥料,它夏天不生蛆,施田庄稼壮,禾苗虫害少,厕所里也少有臭气。我理解,粪坑里倒入了这大批量的桐花,厕所里也就如同城里人洒了“空气清新剂”,味道自然不会差。当代的农民到底有学问,他们把这水肥称为“桐花肥”。知道它是吸了大自然的精气,金贵得很。一二个月后,他们就会闪闪悠悠地挑着这“桐花肥”去浇灌农作物,而且会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的桐花肥泡得酽。颜色、味道多周正!”似乎这季庄稼的丰收又有把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