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角七号 恒春(2)

海角七号 作者:魏德圣 原著


「阿嘉转来,妳不是真欢喜?」

「欢喜是欢喜,不过……」她娓娓道来,说阿嘉回来了以后,吃也胡乱吃,睡也胡乱睡,每天都睡到日正当中才起床,午餐也都不吃,「……也无在找头路,若困醒就去海边仔,不知在想啥,你讲敢未烦恼?」

洪国荣沉思了许久,他知道阿嘉在台北发生的事,「无要紧,」他安慰道,「囝仔在外口拄着困难转来,难免会失志一阵仔,予他歇困一暂仔咧,先勿去搅扰,无的确他自己就好了。」

但是她还是一脸担心,说她很怕阿嘉这样休息久了,要是懒散成性,以后反而出不了家门,做不了工作。

女人就是这样爱操心,洪国荣心想,他拍拍胸,保证道:过一阵子,要是阿嘉还找不到工作,他一定帮他想办法。

「嗯。」她安心了,因为洪国荣一向说到做到。不知内情的人往往以为他只凭威吓让人屈服,但其实,我有拳头你有枪,我是代表,你可以找来立委,暴力和权势都不足以让人心服口服,只有言出必行——不论是恶是善——才能让自己所说的话产生分量,让人信服,而发挥影响力,然后用这样的影响力来做折冲的工作,不然就算再有权势,手下再多,每件小事都要劳师动众的话,迟早会应付不过来的。

洪国荣就是一个这样言出必行的人,所以虽然仅是小小的镇代表会主席,却有着与职位不成比例的地下权力。这份信用——而不是权力——是她之所以倾心的原因之一。

「按呢我先转去了。」王爱娥说,她要回去帮阿嘉准备午餐。

「嗯。」洪国荣点了点头。

阿嘉需要个缺,他心中有个备案。他知道邮局恒春分局有位老雇员,茂伯,已经七十几岁,早该退休了,他也并不缺钱,更何况他还是台湾仅存少数弹奏月琴的国宝。

让国宝每天冒出车祸的危险送信?说不过去吧。洪国荣有充足的理由劝邮局让他退休,然后阿嘉就可以顶上他的缺。

主意打定。

* * *

阿嘉赤着上身,躺在阁楼的单人床上,发着愣。

楼下传来机车引擎声,然后是年老邮差中气十足的喊声:「挂号!」

茂伯年纪一大把了,却还过度认真,在台北,邮差送挂号信两天不遇,就会丢张招领单了事了,茂伯或许是因为跟大家熟识,最近这几天妈餐厅比较忙常不在,他竟第三天还会再来。阿嘉原本想起身,想了想,又躺了下去。

茂伯见无人回应,竟韵律的按起了喇叭,「叭叭,叭叭叭,叭叭」,阿嘉充耳不闻,等了一阵子,喇叭声终于结束,机车引擎声远离。

但这已经把他待在屋内的心情破坏了。阿嘉随手抓起一件T恤,走到楼下,跨上他的打档车,一路驶向海滨。

小时候,妈总是警告他别去海边玩水,担心他被疯狗浪卷走,直到有一天小阿嘉发现防波堤内的海域没有浪,妈妈拗不过他,才终于答应让他到防波堤内的海边。在他离家到台中念大学之前,每当他闲来无事,或是心情郁闷,总是会来到这边,跨过堤防,坐在半湿半干的沙上,看着浪涛不兴的防波堤内海。

他静静的坐着,内心却无法平静,回来了这一阵子,也该开始找点事做了,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做,心中干枯,怎么都提不起劲来。他想要把音乐的事全忘记,但是越想忘,它们却越是不断的萦绕心头,那追风的大学生活,难练的吉他……不过,至少,他已经几乎忘记他是怎么开始喜欢上弹吉他的,算是有点进度吧。

但是他还是忘不了他曾是主唱,意气风发,忘不了乐团终于有机会出道,却是以换下他为代价,他的一切一瞬间化为乌有,最后只能像只斗败的公鸡,不,是斗败的犬,夹着尾巴逃回家。

他只想好好的做音乐,为什么要面对这一切?他愤慨,他不解,但是,他不得不接受。

已经三十二岁了,走到这一步,任谁都看得出行不通了,再怎么有梦想,也熬不过现实的冷酷,尽管再怎么不情愿,他必须放弃音乐。

* * *

友子

请原谅我这个懦弱的男人

从来不敢承认我们两人的相爱……

我甚至已经忘记

我是如何迷上那个不照规定理发而惹得我大发雷霆的女孩了

友子,妳固执不讲理、爱玩爱流行……

我却如此受不住的迷恋妳……

只是好不容易妳毕业了

我们却战败了……

我是战败国的子民

贵族的骄傲瞬间堕落为犯人的枷

我只是个穷教师

为何要背负一个民族的罪

时代的宿命是时代的罪过

我只是个穷教师

我爱妳,却必须放弃妳……

看着这些信,哀婉的文意、优美的文词,父亲真的是一位心思细腻的文人。她想到小时候父亲的工作,当他被生活所迫,去做一个粗鲁无文的搬砖、搬花盆工人时,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时代的宿命……时代的罪过……父亲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沉重负担?栗原南从未想过,日本社会很少提起战前的事,历史课本里也语焉不详,少数强调着的那些「右派分子」——主流媒体这么称呼他们——在她看来又很可怕,挺激进似的,她也对打仗的历史兴趣缺缺,那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直到现在。

她知道的越多,越想更了解父亲,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这就是为什么她又搭上了名铁常滑线,这次是要到名古屋……她必须去拜访佐藤先生一趟。

佐藤先生是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告别式上,就是由他为父亲的一生做回顾的,栗原南回想,当时,他提到父亲曾是个尽忠职守的警察,兼任老师,提到了「引扬」,提到了父亲的流离,但是佐藤先生似乎没有提到有关这位小岛友子的事,或许是为死者讳,又或许是父亲也从未告诉他这个秘密?

无论如何,佐藤先生总是与父亲一起经历过那个战乱的时代,他一定能让她更了解,那个遥远的过去,然后她才有办法理解,在那遥远的恒春,父亲为什么放弃了他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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