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不觉骇然,“你糊涂了!”
“我是临死之人,有什么可怕的?这样糊涂一次,我很欢喜,终身无憾。”她眸光如雾霭轻轻在我身上一转,“只是实初心里一直有你,所以他很愧悔。”
温实初沉默片刻,注视眉庄双眸,“你是皇上的妃子。”
眉庄静静道:“自从十年前他背弃于我,我便再不当自己是他的妃子。”她轻声道,“抱歉。我明知你喜欢嬛儿。”
采月潸然落泪,“小姐,其实这些年你心里都很苦,只有温太医真心关怀你,对你好。”
“傻子,”眉庄抬手想去拭采月的泪,“你和我都知道,他对我好都是因为嬛儿,从十年前就是。”温热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住她眼中逐渐失却的神采,像一捧烧尽的余灰,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实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真心?”眉庄喘息着,鬓发被汗水濡湿无力地垂在颊边,“有没有过?只要一点点,一点点也不要紧……”
温实初一向平和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憔悴支离。他只以沉默相对,眉庄的叹息似窗外一点微弱的风声,“你不说也不要紧,我情愿你不说,也不要因为我快死了而可怜我、骗我。”
“那日的药量不足以让我动情,所以,你不必抱歉。”温实初终于开口,“我关心你,也并不只是为了嬛儿。”
“是么?”眉庄的唇角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刚刚消融冰雪的春水。她逐渐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泽,“那件事虽然叫你自责,可是能够遇见你,实初,我永远也不后悔。”她再次伸出手,“我的孩子,只在意他父亲疼他。实初,你要不要抱抱他?”
温实初没有再压抑自己起伏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像抱着稀世珍宝一般亲吻着孩子娇嫩的脸颊,终于欢喜地落下泪来。他伸手揽住眉庄,这样的姿势叫他吃力,可是他的神色这样欢喜,轻声道,“我的自责,只是怕连累了你,又连累淑妃。”
他的亲疏在称谓上泾渭分明,我心中一宽,安静含泪微笑。眉庄的笑容似绽放在初秋的第一朵新菊,那样娇羞而明艳。时隔十年,不,即便在十年前,她也没有这般真心愉悦的笑容。
片刻,她问我,“孩子还没有起名字吧?”
我点点头,“皇上今日也很累了。”
“润。就叫润好不好?”
“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姐姐,那是我们当年一起盼望的。”
她仿佛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静的空灵与欣慰,无声地点了点头。她不堪重负地侧首,如羽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坠落,洇入温实初的皮肤。温实初在轻抚中拭去她眼角的泪,“你不要为我哭。管氏与安氏最后指责我的话,真奇怪,我并没有想到淑妃,只是怕有朝一日终究会连累了你。虽然我已成残疾,可是以后可以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没有人会像诋毁淑妃一样诋毁我和你。”
眉庄轻轻颔首,“你要陪着孩子长大,永永远远,不要让他受人欺侮。”她温柔地靠在温实初胸前,“真好。你从没有这样抱过我。”她的声音含着满足,渐次低下去,“我累了,嬛儿,你要帮实初好好照顾孩子。还有,皇后和陵容,还有蕴蓉,你都要当心……”她逐渐无声,安静地依靠着温实初,良久,良久……
仿佛还是在十几年前,夏日的午后,院子里的芭蕉用清水洗过,绿得能滴出水来。眉庄睡在临窗的榻上,因着天气热,浅桃色薄绡袖子滑下去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藕似的丰润臂膀,臂上笼着五彩丝带绞的丝镯,还是端午时我亲手编了给她辟邪的,鲜艳一团更显得肌肤腻白如玉。樱红丝被齐齐盖在她胸前,她连熟睡中也是这样端庄的神情,鬓发一丝不乱,金色的阳光覆上她的睫毛,似一只金色的蝴蝶停驻上她的眼眸,那样恬静。
此刻的眉庄唇角含着与温实初一样的恬静微笑,我握着她的手,在她含笑的眼里再次看到如梦的往昔,幼年时的天真烂漫,少女时的真心期许,入宫后的携手相伴,二十多载岁月,她终于在最后寻到自己一生的渴望。家族的荣耀、帝王的宠爱、盛大的荣华,所有的生死情仇、明枪暗箭后换取的无尚光耀,都抵不过此刻的真心相对。
我退却两步,低低呢喃,“姐姐,我和孩子并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她没有回应我,她再也不会回应我任何话了。
我缓步踱出宫去,夜色流觞,宫中的黎明前的寒意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魇所带来的焦灼与无力像汗液依附在我的身体,让我几近虚脱。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天洒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宫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眉庄走了,陪了我二十余载的眉庄走了。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像她一般对我好,会为我哭,为我笑,陪我患难与共。
我麻木地走着,身后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后宫沉郁的黑夜,“惠妃娘娘薨——”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似要把我湮没,我颓然坐在永巷冰凉的青石上,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