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太阳照在山坡上,暖洋洋的。几团大大的白云悬在天空,把天衬得蓝汪汪的。
家家户户忙着办团年饭,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气,暂时忘却了一年的辛苦和不顺,在熊熊燃烧的炉火里,加柴般加进自己的希望和憧憬。
远处山坡上、树林里,鞭炮声此起彼伏。那是家家户户在举行的一种祭祖仪式——挂祖坟,给祖坟挂上五颜六色的纸条,再放上几挂鞭炮,以表达对先人的追思。世代相传,年年如此,成了乡下老家过年时一道热闹景观。
但是近年来这种祭祖仪式变了味,成了各家各户借此炫耀门庭的一种手段,只要听听鞭炮声的大小,或者看看坟的规模,就能判断这家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
鞭炮声大而且响的时间长,坟占地宽而且装修豪华,大都是子女在外打工挣了大钱,或者是做了一官半职,衣锦还乡,生怕乡亲们不知道,虚荣心得不到满足而做的变相广告。
这种家庭去挂祖坟,大都倾巢而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队伍拖得很长,前前后后达几十人。年老的一脸的骄傲和满足,年幼的蹦蹦跳跳,女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找了钱或做了官的男主角呢,包里有钞票,头上有官帽,腆着个肚子,脸上泛着红光,见了谁都递烟,不管认识或不认识。在一声声“祖坟埋得好”“祖坟冒青烟”的恭维声中,简单地谦虚一下:“哪里,哪里”,然后就是一阵爽朗的笑,惊得林中的鸟扑棱扑棱乱飞。
一家大小围在老祖宗坟墓四周,开始听爷爷或者是奶奶,再不就是家里年龄大的伯伯叔叔,讲家族发展史。从祖宗八辈一路道来,辈辈都如一部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至于那些当了乞丐,遭人白眼,做了强盗,遭了牢狱之灾等有辱门庭之流统统从家庭史中抹掉。然后就是教育后代,好好读书,长大当官,努力挣钱,光宗耀祖。争取从胜利走向胜利,从辉煌走向辉煌。
为了怕年幼的晚辈不相信,德高望重的长辈还会搬出风水先生几十年前的预言为证:据那瞎了一只眼的风水先生说,埋在这里,既发人又发财。因为这里是一方宝地,后山稳固,来势绵长,对山圆润,作合抱之势。山于中途突然小部分断裂,却断而未断,似断非断,如苍龙饮水,又如老骥伏枥。在断裂之处埋上一坟,谓之“壁上挂灯”。当初埋下你太祖公,家里公鸡一起长鸣,是为吉兆,从此家里百事顺溜,人丁兴旺。
你们二叔公一连生了八个丫头,第二年就一胞生下两个带把儿的。你老子读书开始歪如狗屎,只知道爬桐子树,考试回回不及格,可是到了初中高中一路飙升,高考终于夺得学校头名状元,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后来跻身官场,步步高升。怎么样,都看到了吧,不假吧。说得小辈觉得仿佛天上明天就会掉下馅饼来,一脸的神往。
至于那些靠打工、经商暴富的,无光荣家史可吹,就直接来得干脆,买它个几百、上千的鞭炮,在坟前叮叮咚咚一阵乱放,以显示自己的财大气粗。像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只是跳不来舞,否则就要在坟前且歌且舞。
最后虔诚地烧上高香,以感谢祖宗在天之灵,保佑他继续发财,第二年照旧来此恭贺新禧。祖先活人彼此双赢,皆大欢喜。
爷爷带着我,拿着坟飘儿,穿行在山林中,也去给我们郝家的祖宗拜年。
爷爷老了,背驼得更狠了,一路上不停地喘气、咳嗽。由于爸妈回来得少,寄的钱也不多,爷爷似乎觉得愧对郝家的列祖列宗,变得沉默寡言,一路上很少讲话。
我跟在爷爷的身后,觉得这山林里阴森森的,一股透人的寒气。
梅的奶奶和父亲也埋在这山林里。此时,别家祖坟上的坟飘儿挂满了,而梅的奶奶和父亲的坟头除了杂草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不忍看到这荒凉的一幕,赶紧把头调转开,假装去看远处的风景。而那远处,除了长满衰草的山岭和灰蒙蒙的天空,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