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他曾告诉我,皮尔里几乎不可能向北走那么远。
在此条件下,我们也一样办不到。
“你觉得底下的人能听到我们说话吗?”我问道。
我们往下看了看甲板上的几个船员。
库克医生摇摇头:“脸冲什么地方,声音就往哪儿走。
”他正好冲着正前方。
我点点头。
我在看风景,而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我。
只是偶尔,他的眼睛会扫过那些让我迷醉的地方,然后又盯着我。
他渴望看到我的表情,渴望看到我们遇到的每一个峡湾、狭谷、冰川与冰山能给我怎样的感受。
我每次看他,他便笑起来。
接着,他会愉快地观赏起风景,如同我的表情可以帮他追忆起初次见识这些景物时的感受。
“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去那儿的。
”他盯着北方的地平线说道,仿佛在想象远方的某个地方——是极地,是北极点,那儿会揭示我们面前所有的秘密。
我无法想出何处能比得上他带我到过的地方。
“我们要第一个到那儿。
”他说道。
我从未从谁的声音里听到过这样的热情与渴望,甚至教士谈论天堂时都未有过。
如同只有第一个到“那儿”的人才能真正见识那个地方。
等我们到过后,后面的人只能看到改变了的地方。
我们目睹了一座冰山崩裂的景象。
这种冰山夏末并不多见。
崩裂不是由于融化,而是因为早在晚间便已开始的冻结。
夏天的融冰期,水流到裂缝处结成冰,裂缝不断撑大。
如此反复,裂缝每晚都会变宽,引出的其他裂缝如叉子般分布,仿佛冰体上的树状闪电。
冰山深处时不时传来炸弹爆炸般的声音,虽然每次爆裂声都好像经过消音处理,还是会引发一轮躁动,于空气中带来一丝悸动,峭壁上已松动的岩石和石板也有一阵颤动,好似一次小规模雪崩。
虽说这种种不安与律动会在到达水面前便消散掉,我们有时仍能听到“嘭”的一声,有如一块岩石波澜不惊地滑入了水中。
库克医生说,这些裂缝会在明年春天,或者后年,或者十年后的春天造成新的冰山。
只要冰的重量是这样压在上面,迟早它们会崩裂。
“或许我们能看到一两个掉下来的冰山。
”库克医生说道。
它们或许个头不大,不是那种能漂流到南边,圣约翰斯人春季爱看的冰山。
即便如此,它们也比我所见过的冰山大。
我觉得很奇怪,冰川表面和裂缝壁上脏乎乎的,灰色棕色混杂着白色绿色。
我原以为冰山都该干干净净,就如每年春天漂过格陵兰的那些一样。
库克医生告诉我,那是因为冰山外层在漂流过程中融化了。
在这儿,冰山表面上有夏季风暴时裹挟来的沙子,从海岸群山上流下的溪水也让泥沙淤积起来。
更别提各种鸟的粪便了,它们每种都有成千上万只。
库克医生说,如此暴露于空气中,加上周而复始的消融与冻结,会产生类似生锈一样的化学变化。
只有在海岸边上,时间又比较长的冰才会是这样。
若是深入内陆,深入北部的话,那儿的冰雪终年不化,山峰也是从冰雪中挺拔而出,表面并没有土壤,冰面看上去就几乎完美。
但真正完美的冰只有在极地海域才能看到。
每晚,表层之下的冰都在不停爆裂,声音也因为峡湾的阻隔形成回响,仿佛两支距离遥远的军队正在作战,却都宁愿在夜间交火。
爆裂也向水面送来道道涟漪,大小恰能使抛锚的船上下颠簸。
水波轻拍船身,如同微风拂过一般。
夜晚越来越冷,爆裂声愈发频繁,交火亦愈加激烈,如有两支军队正向我们奔来,一支在溃败,另一支在乘胜追击。
库克医生告诉我,爆裂声的频度若是降低,便说明白天冰融化得不多了,夏天差不多已快结束,我们也该离开了,除非我们想在这儿和皮尔里一起过冬。
溃败的部队似乎要进行一次最后的抵抗。
有天晚上,冰川那儿传来了持续不断的爆裂声。
早上,库克医生指着一大块冰说,他觉得这块差不多要掉了。
布莱克尼船长让埃里克号在看上去根本不会有冰砸下来的距离上行驶,这份谨慎很有必要。
要是冰山够大,它落下时激起的层层波浪不仅能损坏船只,甚至能让我们沉没。
听上去好像有大树正被人慢慢地扭曲、折断,无数的树木都在吱嘎、刺啦、噼啪作响。
噼啪声加剧起来,似乎有格林机枪的速度。
冰层锯齿状的边缘冰块参差突兀,标示出冰山一侧可能的形状。
巨大的冰块从顶端滑落,将水面搅成一团白色。
噼啪声的间隔愈来愈短,最后变成一个声音。
年代久远的冰块断裂时声音震耳欲聋,接下来的尖利声让人毛骨悚然,如同刚才断裂的只是枝枝杈杈,现在则是大树的树干了。
我本以为过程仅此而已,只是巨大而缓慢的断裂,其间有动人心魄的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