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厂是以前公社的办公点,其实只是几间光线昏暗的房子。房子一共有两排。一排是一层矮房子,镶嵌着细木条窗,木头已经腐烂了,风一吹就掉下一些木屑。另一排是两层楼,用木楼板隔开,在楼下能清楚地听到楼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檐头上长着各种各样的草,狗尾巴草在空中轻轻摇晃,瓦片已被青苔染成了暗绿色。在两排房子中间,原来是一片空地,上面铺了红砖,有一天,在空地中间砌了一个水泥花坛,花坛里种着牡丹、荆槐、凤仙和美人蕉。如果是阳光明媚的早晨,就会有很多人蹲在花坛上,喝着茶,聊着天。房子已经破败不堪了,墙面的石灰被雨水浸湿过无数次,变得黑乎乎的,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露出草精或者单砖。李国良家就在服装厂的斜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宽阔的屋溪河。如果有什么事情,李国良只要站在大门口喊一声,余美凤就会从窗口探出头来。余美凤上班如果从街上走,要绕一个大圈,走路要二十多分钟,她想了个办法,让刘野毛用渔船送她过河。
车间里总是乌烟瘴气,烫衣服的时候,熨斗在冒着热气,衣服上溅了水,碰到布料时,发出咝咝的声音,还冒出一阵轻烟。很多工人,从上班的时候到晚上,除了吃饭,几乎没有抬起过头。因为,这个工作必须十分的小心。一个女工不小心,缝纫针钉进了指甲盖。透明、晶亮的指甲瞬间被鲜血浸染。
厂里规定的,上班的时候,不能带小孩。余美凤却偷偷把李小苹捎进去了,李小苹不敢乱走,只敢呆在姆妈的缝纫机旁边。不时地,余美凤要帮她擦一下鼻涕,或者拉一下缩上去的毛衣。有一次,厂长到车间里来巡查,情急之下,余美凤把她放进了纸箱,并用布片盖了起来,李小苹吓得连出气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厂长的脚步声一点点近了,她感觉到他就站在旁边,她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烟草味道,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她感觉到房子在震颤。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尿急起来。她的小脸憋得通红。厂长刚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突然打了个喷嚏,余美凤的脸色吓得煞白。她像小狗一样,一脸无辜地从布堆里钻出来,嘴角上还带着一根线头。厂长把余美凤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服装厂经常要加班。夏天加班还可以应付,如果是冬天,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天一黑下来,世界就像一块巨大的冰块,出门的时候,要像包馄饨一样用围巾把脸包好,只露出小眼睛。那一段时间,镇子里的人都在说剥人皮的事。这事余美凤是听陈寡妇说的。她说有一天,一个卖中药的人来到一户人家,家里只有婆婆和媳妇,儿子在县城干活。这个卖中药的,找不到地方住,便可怜巴巴地跟老婆婆说,老婆婆心一软,就把他留了下来。中医郎中为了回报她,便给她一些补药。老婆婆听说是补药,便马上泡水喝,一喝脑子就开始迷糊了,仿佛里面装的不是脑髓,而是糨糊。后半夜,中医郎中就走了。第二天,老婆婆醒来后,看到媳妇还没有起床,便去掀被子,一掀开,就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皮被剥掉了。大家还说,只要在头发上划一条口子,把水银灌进去,皮就可以剥了,剥下来的皮,可以做灯罩,还可以做沙发。陈寡妇说完这事,扯了扯余美凤的手说:“你看,你这个皮肤多好啊,他们就喜欢你这样的皮肤,白白嫩嫩的,又有弹性。”说得余美凤也害怕起来。下班的时候,大概在十一点左右,李国良一直在大门口等着,他的大衣口袋里还藏着一把菜刀。路面上有积水,已经结成了冰,走快了,容易摔跤。风吹在脸上,像尖刀一样。
余美凤在三组,组长姓徐,大家都叫她徐大姐,她是镇上第一个烫头发的,还穿了一双米色的皮鞋,她有两个儿子,牙齿都被虫子蛀掉了,那是因为奶糖吃得太多了。她是镇上最像城里人的人。她的男人是一名海员,常年都在国外,那个时候,去一趟县城都是不容易的事情,出国是没有人敢想的事情。大家看到徐大姐都非常羡慕。
徐大姐的家住在北街头,那是公家的房子,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从门前经过时,每天都能闻到煤渣和肉混合的香味。她家里余美凤去过几次,房子像块杏仁酥被划成了四个部分,一部分是堂屋,一部分是厨房,另外两部分是卧室,徐大姐睡一间,两个儿子睡一间。徐大姐的房间里居然有录音机和一台彩色电视机,这也是镇上唯一的一台电视机,床和橱的款式都跟其他人家的不一样,据说是从上海买回来的。最让余美凤羡慕的是沙发,上面盖着铅绿色的布,人一坐上去,就像陷在了泥潭里,只消坐一会儿,浑身的劳顿就连影子都没有了。墙壁上挂着照片,徐大姐的男人站在海轮上,意气风发的样子,皮肤被海风吹成了暗紫色。余美凤在屋子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心里很不是滋味,恨不得全搬到自己家里去。她走的时候,徐大姐客气地说:“再多坐一会,吃了晚饭再走嘛。”余美凤说不坐了,还酸溜溜地说了一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回到家,她就觉得李国良不顺眼了。她坐在靠背椅上说:“给我倒杯水。”李国良去倒开水,她又说:“快点,我快渴死了。”开水倒来了,她喝了一口,然后吐出舌头,用手扇着说:“你想烫死我呀?”李国良说:“你今天发什么神经啊?”余美凤说:“我的命好苦啊,怎么嫁给了你这块榆木疙瘩啊。”李国良说:“你今天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余美凤说:“你去看看人家徐大姐家,人家过的是什么生活,我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她男人多厉害,还会出国,我连县城都没去过。”说完,就掩着脸哭了起来。李国良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