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夏末,李国良卖掉了轧米机,在烟山石矿打石头。那天,从坡上滚下来的一块小石头把他的脚砸破了,他便坐了顺路的拖拉机回到镇上,然后折着脚往家里走去。上午十一点的白茫镇,静幽幽的,散发着旧木料和染料的气味。陈寡妇坐在村口的大树下卖茶水,她头上搭了一块蓝白相间的湿毛巾。见到有人来就喊:“茶水,茶水,一分钱一杯。茶水,茶水,一分钱一杯。”见到李国良,她装作没有看见。
李国良到了家,自己用水洗了洗伤口。余美凤问:“你怎么啦?”李国良说:“石头没长眼睛,砸到脚了。”余美凤心里一阵难受,她知道石矿上每年都要死好几个人,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捏着自己的性命去挣这可怜的血汗钱。
杨寡妇的男人就是去年死在石矿上面的,石头把他砸成了肉饼。杨寡妇没有本事,只能靠跟别人睡觉来养活一家老小。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天下了一点点的雨。五牛喝过了酒,他哼着一支小曲,在黑暗里发出潮湿的脚步声。夜真静啊,静得总让人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这时,从街的某一个角落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听起来,有一点轻微,又有一点慵懒。他竖起了耳朵。他不能肯定是谁的脚步声,但是他能肯定,那是女人的脚步声。他仔细地听,声音是从南街发出的。他加快了步子。夜很黑。这个女人就在他前面了。她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像一只羊腿一样,在五牛眼前晃动着,让他的心里一阵阵地痒。五牛在想,是从后面一把将她搂住,还是上前看看到底是谁?从女人的脚步声,五牛居然想到她在床上的呻吟声。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眼看就要拐弯了,五牛知道,如果再不下手,就没有机会了。因为,拐过弯就是老许家的豆腐店,现在他肯定还没歇下。况且老许又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万一女人叫起来,老许出来逮住他,就麻烦了。酒力开始发作了。五牛是扑上去的,他从后面抱住了女人,迅速得像一只豹子。他的大手准确地摸到了鼓胀的奶子。一听到那女人的声音,五牛就开始后悔了。原来是北街的杨寡妇。但是,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女人毕竟是女人,有女人的腥味。五牛在杨寡妇的脸上狠狠地啃着,像啃羊骨头时一样。杨寡妇压低了声音说:“先说好价钱。”五牛正在啃她的耳根,就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当然是老价钱!”杨寡妇语气坚决地说:“现在什么都涨价了,河水也要涨三分。”五牛露出了他的苦瓜脸,问:“多少?”杨寡妇说:“十元。”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夜。”五牛心里好像被砍了一刀,说:“八元吧,吉利一点。”杨寡妇说:“不讲价。”五牛没有办法,他紧紧地攥住了杨寡妇的手说:“我干扁你。”五牛把杨寡妇弄得像杀猪一样地叫。干完了事,五牛喘着粗气,像一堆鼻涕躺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就打起了鼾。杨寡妇说:“又想赖账?”说着就去拉灯,灯没有亮。五牛说:“灯泡炸了。”夜很黑。雨还在下。五牛把钱塞到她手里。杨寡妇揉了揉,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整了整衣衫,然后,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暗夜里的白茫和所有的江南小镇一样,也是一个时间的迷宫。时间在这里交错了,重叠了,模糊了,仿佛一张房契上不同人的指模。一个夜晚和几百年前的夜晚,看上去并没有区别。现在开门的吱呀声和几百年前的开门声,好像也没有区别。门也许还是原来的门……
第二天早上,白茫镇和平常一样热闹。杨寡妇起得有一点晚,她穿了一件碎花的棉袄,提着竹篮,朝肉案走去。看到五牛时,还朝他抛了一个媚眼。那女人的气色很好,透出淡淡的红光。杨寡妇到肉案的时候,五花,肋条,槽头都没有了。只有一大堆白花花的板油和后臀。她的手指就在肉堆之间,翻动着,像翻一本看不懂的书似的。她居然从里面翻到了一块全瘦的里脊。她用两个手指将肉拎了起来,放到鼻子边上,闻了闻。后面排着四五个人。李阿三不高兴地说:“你到底要不要,买不起就别弄来弄去!”杨寡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撅嘴说:“你早上吃的是火药吗?”她捡起这块肉,一称,二斤八两。她从裤子袋里摸出昨天五牛给她的钱,看也没看,把钱像劈剑一样劈到李阿三的手里,然后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说:“找钱!”她刚把钱递过去,李阿三已经在那边骂起来了:“神经病,拿香烟纸来买肉?”杨寡妇定睛一看,真是一张雪峰牌香烟的香烟纸。脸刷一下红了,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跟洗澡似的,在身上摸来摸去,佯装在找钱,只找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她低声说:“忘了带钱了!”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时候,雾正在一点点散去。阳光开始温煦起来。那是十二月里难得的一个好日子。五牛坐在宋呆子的茶水店门口。茶水店里烧开的水在咝咝地响。没有人来泡水。细微的风在门口回旋着。五牛将大头棉鞋搁在铜炉上,铜炉里装着刚刚烧过的热草灰,明灭的火星发出眨巴眨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