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也就在这风筝掉下来的那一刻，看到了原本赤条条的自己。身上的光环没了，大志还是原来在田梗上一身黄泥巴玩耍的大志。就在那晚和云志妹吱吱嘎嘎地推着车走在到村头拿行李的充塞着牛粪味的巷子里，他一下子找到了入伍前的感觉。那感觉多多少少地让他有些迷醉。这迷醉的因子就把入伍后附在他身上的东西往外排解着。

大志回到家的那天和父母亲还有妹妹吃完晚饭后，一家人先是围着炉子喝被爸爸比作牛粪饼子的普饵茶，然后又坐到炕上接着聊。毕竟分别五年了，在最亲的人面前当然有聊不完的话。在父母和妹妹面前，大志就把自己最近的遭遇全说了，也把自己的壮志未酬和不甘心全说了。儿子本来是想在部队一直干下去的，男儿当志在四方的，男人不去保卫国家保卫社会，保卫人民，那还算男人吗？儿子无能啊，不能光宗耀祖了，请父母亲原谅。还有，儿子回来，也成了言而无信的人了。因为儿子当初当着师傅的面答应过古墓里的大将军的。

让大志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就说了，像我们这个家族，往上数四代，再往上我就没听说过出过什么人，反正这四代没有出一个吃皇粮的，都是种田纳皇粮的庄稼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开眼了，还是祖坟冒青烟了，你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军校还提了干，你弟也考上了大学。更没想到你还成为英雄，报纸登的广播广的全中国都知道了，还保卫过那么多大领导，让一村一镇一县的人都跟着你有面子。我看啦，咱心气也不能太高，早够了，人家领导给我们也太多了。人家说你有毛病我看说得也差不离，你这脾气我还不知道啊。当然，不是说你爸不同意你往上升官，当上将军才好呢！可咱们草根一个，有那命吗？你本事大，全军的冠军，可你现在干的工作，拿的成绩，是用命拼来的。你妈也常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大志不要顶着枪子救人就好了。你再不回来，我和你妈肯定不会老死，而是会被吓死的。这几年，我和你妈很少睡个安稳觉，前两年夜里听到狗叫都以为是有人送信报丧来了。后来装了电话了，夜里电话一响就把我们吓出一身的冷汗，不敢抓那个电话话筒，以为是部队领导报什么不好的消息的。我就骂你弟，以后没事不要往家打电话，一个是费钱，再一个是吓人。性命和前途相比，我和你妈看得很清楚。这次回来，就在县上找个安稳的事做做就行了。至于什么大将军和你师傅，一个连个名都没有，一个也已经死了，你还在乎那干什么？再说了，也不是你自己怕苦怕死跑回来的。想当初知道你后来干这么危险的工作，我和你妈就不让你跟那个岳拳师学拳脚了。

这一聊直聊到公鸡打鸣才睡下。而一睡下就不想起来。过去上军校放假回家时，刚回来的几天总是早早地就醒了。大志就想，那是因为太兴奋，衣锦还乡的兴奋，总想着早早地起来穿着军校学员服显摆，讨贫困的乡亲羡慕的眼光。而这次回来，却是转业，因为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败走了麦城，除了无奈，不可能再有风筝往上飞的机遇了。难道还要起那么早，在巷子里面走来走去？不断地提醒乡亲们，我大志回来了。然后讨个嘲笑，啊，大志回来了，国家主席不需要你去保卫啦，好好找找关系，在县里找个工作。日后当上县长了，我们到县城去玩，你婆姨不要嫌弃我们乡下人换了鞋脚臭啊！

这些天来每天早上，都是妹子云志轻手轻脚地过来捏着他的鼻子，不让他出气，把他弄醒，让他起来。母亲知道了总骂，臭女子，别去捣乱，让你哥好好休息，看这些年把你哥累的，脸晒的那么黑。

我怎么这么能睡呢？大志就有些纳闷，慢慢才终于明白，这就是指导员们说的什么醉睡。哦，醉睡原来就是心里什么事也不装，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装，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可以不要考虑领导要来检查工作，可以不要考虑考核评比，可以不要考虑做哪个战士思想工作，可以不要考虑量化排名，可以不要考虑上报各种材料，可以不要考虑第二天该加几个菜，可以不要考虑制定处突方案，可以不要考虑内部关系，可以不要考虑训练出动。现在连手机都不要了。过去外出执行个什么任务，手机总是要开着，生怕领导找不到你。真正转业的境界就是不要考虑部队上的任何事情，真正转得洒脱就是不要再说离开部队了还关注部队的发展和哪个战士的成长进步。大志就佩服起那些住在部队营区里的转业的同志，人家接到命令的第二天就醉睡了，就在军号声底下。而自己却走了几千里地，经历了好几个彻夜失眠，在地理距离上把部队远远地丢到一边了才什么也不想的。比起人家来，自己确实境界低了很多。

大冷的天，田野里白雪覆盖，也没有什么农活可干，大志就这么在炕上坐着或躺着。妹子云志就把妈妈的话当耳旁风，照例每天都调皮地一早过来把他弄醒了，拉着他起床。起来后大志就发现总是无事可做，就又回到床上躺着。

是啊，这是西北冬天的农村，冰雪覆盖的农村，农民们一早起来除了放鸡出来喂食，桶一下炉子，扫一下庭院昨夜下的雪，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以做呢？况且现在地里也没有什么农活可做。特别让大志感到，回来后过了两天，父母亲已经把自己作为入伍前的家庭成员了，母亲已不再早早起来做早饭吃了，中午也就是一大碗面条，晚上馒头就着包谷稀饭。农村就是这样，冬天不下地，为了不费粮食，早上使劲地睡，一天也只吃两顿饭。放在过去军校放假回来，亲戚朋友们还一家一家地轮着请饭，让他在感受浓浓亲情的同时，还让亲朋们收获自豪。农村就是这样，亲人们并不图你能帮他什么大忙，但你从部队探亲回来了，他们就是开心，就觉得虽然穷也要摆个酒席热闹一下，让左邻右舍的知道，我们家里是有吃皇粮的人在外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