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常会无缘无故地成为它的一部分,让你无从生出分别心,来轻易论断它的优劣短长。正如同旧宅门上剥落的油漆,当初透着十二分的贞烈,不情愿地和门板磨合,日夜散着刺鼻的味道。敝旧的时候却全然成了一体,即便凋落了也要成为对方的鬼,念着另一世的相依为命。
有时候自忖对方的秉性哀乐无不了然于胸,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比如耳鬓厮磨的情人,比如相交多年的故旧。品评得无不在理,又似乎尽显片面。从任何一桩绘声绘色的趣事说起,以为顺其发展,自会坐收管窥一豹的奇效,谁承想分明是区区一座迷宫的分岔,不由自主地陷入无明雾阵,徒然和影子搏斗。
4年半浮光掠影般的生活,足以使我怀了日积月累的耐心,安静地揣摩米兰的脾性、腔调、气息和鲜为人知的怪癖。起先它是挂在墙上的,旅游图一般供你分辨,简洁而抽象,有着梦一般的质地。渐渐地,它变乱了音容,明亮的一面磨钝了,黯淡了,幽闭的一面倒轮廓清晰,铮铮然个性鲜明。它喜欢时不时地变换面纱,经风吹动着,幽微明灭如一座旷大的森林,在松涛和飞鸟的和声里,你所能做的只有生长,在无数参天同类的环抱中,这是一株植物简单的要求,简单得近乎一种本能。
既然论到生长,便不能不顾及土壤,湿度和光照。
所以米兰还是有的说。
作为意大利的“经济首都”,世界三大“时装之都”的重镇,米兰有它无可争议的鼎盛的商业,供需两旺的工作机会,不免引得意大利全境的人趋之若鹜。
古人常以“长安米贵,居之不易”比拟一地生活代价之高昂,殊不知米兰不独“米”贵,简直眉心子上都写着一“贵”字。
米兰的贵,头一桩就贵在“住”上。
到米兰的第一年,苦于人地两生,语言不通,托硕果仅存的一个意大利朋友找房子,对方满口应允,只是迟迟不见动静,后来明白此类承诺多属“空气振动”,为意大利人擅长之“口技”,当真不得。没办法,房子久拖不决,活活在小旅馆蜗居了8个月,每个月120万里拉(约合600多欧元)的住宿费,掷地有声,可我手心子冒汗呀。想想照此下去,奖学金不免捉襟见肘,因此抱着“人挪活,树挪死”的古训,第二年决意亲自出马。好在语言经一年苦练,已无大碍,“租界”行情经多方探查,大体了然于胸,因此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乐此不疲一番之后便小有斩获。
房主为一意大利老头,和蔼可亲,平日夫妇二人住在小城贝尔加莫(Bergamo),图得清净。房子四室一厅,除一间留给在米兰大学走读的女儿佛朗琪斯卡之外,余者由我和英国女孩凯丽、罗马小伙儿马可瓜分。
讲好的每月400欧元,厕所、厨房公用,想想价格不菲,条件好歹比国内强吧?住进来方大呼上当。卧房窄小,撑死不过八九平米。小就小吧,退而求其次,小而精致也行啊?殊知实际状况完全令人大跌眼镜。一副桌椅,十足的老古董,哼哼唧唧,爬上去就喊“疼”的那种。单人床垫架不住经年累月的折腾,基本上“趴窝”。白传单是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那天现罩上的,可空空荡荡,连个枕头都没有,遑论被褥。有道是“罗衾不耐五更寒”,眼看秋意萧瑟,这晚上可怎么过呀,没辙,连夜向中国朋友老张紧急呼救,借得毛毯两条,枕头一个,方才熬过漫漫处女夜。
佛朗琪斯卡倒也热情,老爸不在,便略尽地主之风,不免问寒问暖。只是偌大一套间,电话也没一个,一台洗衣机也是老得没牙,最老的滚筒式,填衣取衣皆须解扣系扣,十足像帮小孩把尿。
以前纳闷我的米兰哥们毛立秋(Maurizio)三十五六了还在老爸老妈那里混吃混住,也没琢磨着成家立业的,照中国人的价值观,未免太没出息了。租房后倒也恍然大悟。按说,意大利人月工资不过千把欧元,若要房租横竖削去一大截,余下的吃喝拉撒,穿衣戴帽,社交旅游也实在没法应付。老毛鬼大,是抱着大树好乘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