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人,生在社会主义国家之内,更需要冷静的理智,唯有经过铁一般的理智控制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对艺术有真正的贡献。(傅雷致傅聪。1957年3月18日于北京)
是的,像北京长安街那样平坦笔直的人生道路,恐怕是没有的。傅家三代 傅鹏、傅雷、傅聪,都是命运多戾。“名高毁所集,言巧智难防。”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1959年初,在傅雷的书房里,保姆把一杯清茶放在客人面前。
自从错划“右派”以来,傅雷深居简出,闭门谢客,“门前冷落车马稀”。尽管如此,有两个人常来:一是朱梅馥的胞兄朱人秀,二是挚友周煦良教授。正因为这样,傅雷在1959年11月5日填写的履历表的“社会关系”一栏内,总共三位,即上海的朱人秀、周煦良和北京的楼适夷。
此刻坐在书房藤椅上的是周煦良。解放前,他们一起合编过《新语》半月刊。解放后,两家仅一箭之遥,过从更密。周煦良是作家、文学翻译家、教授,而且与傅雷一样是《文汇报》的社外编委,跟傅雷有着许多共同语言。
往常,周煦良一来,海阔天空,无所不聊。然而,这一次他手中捧着茶杯,一口也未喝。沉默良久,他放下茶杯,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踱着方步。
敏感的傅雷从周煦良的反常的举止,预感到不祥的征兆。
尽管周煦良事先已经打好腹稿,选择好最为婉转的词句,以求尽量减弱对傅雷的“冲击波”,然而此刻他在傅雷焦灼的目光下,乱了方寸。
那是在昨天,上海作家协会的负责人之一叶以群特地来到周煦良家,把一份内部简报拿给周煦良看,他说:“组织上考虑到你和傅雷很熟悉,由你转告,比较合适。另外,请你转达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的意见 各人做事各人当。不会连累他,请他放心。 ”
周煦良欲言又止,在傅雷面前迟疑再三,终于说出了那具有爆炸性的消息:“上月,傅聪从波兰乘飞机出走英国!”
如同五雷轰顶,顿时,傅雷像一座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周煦良说了许许多多宽慰的话,还是无法减轻傅雷心灵的痛楚。
他不思茶食,倒在床上。向来,他“早上一起来,洗脸,吃点心,穿衣服,没有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赶着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时间,尽量不接见客人,不出门;万一有了杂务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时间补足错失的工作。”可是,此刻他撇下工作,什么也不干了。
第二天,也未吃早饭、中饭 他陷入无言的悲痛之中。
傅聪是他的爱子。“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这样的无微不至的教导,真是罕有的。”然而,一想到爱子居然出走伦敦,他不寒而栗!
自从他受“批判”、成了“右派分子”的消息传开之后,“左”的灾难波及到正在波兰留学的傅聪。“有其父必有其子”,傅聪在留学生中也成了“批判”对象。
楼适夷先生对笔者谈及傅聪出走的一些内情:
“那次傅聪回国,时间紧,只在北京逗留,不能回上海。傅雷不放心,打长途电话给我,告诉我傅聪住在马思聪家里,要我替他去看一下傅聪。我马上去马思聪家,见到了傅聪。我已经好久没与傅聪谈话,发觉他思想比以前活跃得多。他在闲聊中跟我谈到了苏联问题、波兰问题,等等。我当时就劝告他,你作为留学生,不应该去谈论这些问题。回去后,我遇见文化部周巍峙,向他反映了傅聪的情况。周巍峙又把情况转告了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钱俊瑞一听,便把傅聪找来,批评了一顿,并说再这样下去,就把你调回来,叫你下乡劳动去!显然,钱副部长的有些话说重了。傅聪回到波兰之后,没多久,就接到回国的通知 离他毕业还有半年。其实,这个通知与钱俊瑞无关。可是,这使傅聪心中产生很大的误会,以为要调他回国下乡劳动,而他弹钢琴的手一旦拿锄头种地,就会大大影响他的琴艺。这个误会,也是使他产生出走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