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在美国遇到的一位老人。朋友说,如果有时间,应该和他的两位朋友聊聊,于是开车一个多小时,到波士顿郊外探访这两位被他称为很有故事的老人。车到门口,一位满头白发,穿着围裙的老太太,冒雨站在家门口向我们挥手,从她的口音听出来她是上海人。进了屋,一位儒雅的老先生调皮地举起双手和我们打招呼,声音宏亮,同样是上海口音,同样穿着围裙。厨房里摆满了食物和碗碟,他们正在为我们的到访忙碌着。
晚餐有老人们亲手做的上海春卷,还有很多上海菜肴,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家里吃的奶奶做的饭菜。不过让人更加回味无穷的,是老人们的人生经历。
1940 年出生的老先生,16 岁时便考上北大物理系,可谓风华正茂前途无量,却因为敢言,第二年就被打成了右派,送去牛棚改造。之后,当时的北京市市长彭真,下令把北京各高校中曾被打成右派的理科学生送回学校,他才终于回到了北大。只是后来“文革”开始,他又成了彭真“培养”的黑手再次被打倒和批斗,于是他原本五年的大学生活,整整用了14 年时间才断断续续完成。毕业之后,因为成分不好,他被分配到苏北的一个穷困小城,当了一名锻工。他在工厂里面呆了九年,直到1979 年考上了研究生才回到上海。不过他说,在工厂的那段时间是最简单的日子,工人们都很纯朴,他们不会理会你到底是不是大学生,也不理会你是不是右派,是不是阶级敌人,只要你有能力,能够帮助他们解决工作中的问题,尊重他们,就会得到他们的尊重。
说起那段日子,老人总是给我们讲述那些让人快乐的事情。他说,北大的牛棚,被关的还有很多教授、大师,像季羡林、朱光潜等,对于学理科的他来说,如果不是因为大家都是右派,又如何能接触到他们,只能够心向往之。他说起自己趁着每天上洗手间偷偷摸摸学习英文的事情,还很得意地回忆起自己在工厂里面用学到的物理知识,为工厂带来的第一次技术改造,用他的话说,工业革命就在这个小城里面开始了。
老先生说话的时候,老太太就在一边微笑着倾听,偶尔纠正他一下,然后对我们说,她从小就是他的粉丝。两位老人的母亲是好朋友,一起到法国留学,又一起回到上海创办和管理女子学校。就在老先生1957 年被打成右派之后,两个家庭还觉得这是很光荣的事情。
老太太拿出两人母亲的合影,照片中两个穿着旗袍的大家闺秀,站在她们创办的学校里面。那个时候的她们没有想到,一次人生的选择,为她们带来如此悲惨的结局。“文革”开始以后,老太太的母亲被关在她亲手创办的学校地下室里,最后死在了那里;老先生的母亲则被罚每天扫大街,最后患上了精神病。
看着母亲年轻时的容貌,老先生说,当年国民党撤离,他的父亲因为讨厌国民党,又不相信香港,于是决定全家留下来,最后却因为右派的帽子,在“文革”前就患上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还有她的姐姐,“文革”时的抄家,也把她吓出了精神问题。“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父亲选择离开,我就不会遭受这些变故了,但是我也明白,这是父亲的选择。人生就是这样。和我们的父辈比较,我们幸运多了。我的父母学贯中西,但是他们却没有出路。而我们,至少现在,可以颐享天年,我们的子女都有了很好的生活。”
他说曾经想把自己的家族故事写下来,但是慢慢地觉得,同一辈的中国人,同样的故事和经历太多。“历史,就是个人头上一片天,我现在只想告诉我的孩子,让他们记住我们的家史。”
整个晚上,听他讲述着过去,听不出一丝怨气,除了讲到他的母校,我可以感受到他的那种伤心。他说,自己毕业之后再也不想回去,因为当年那些批斗他和其他人的学生积极分子,让他觉得人心是如此的不真和不善,如此让人心寒。也因为这样,他将自己其中一个孩子的名字,用了一个“斐”字,也就是否定“文革”的意思,另外一个用了一个“方”字,因为他觉得,周围有太多人做人没有正气,过于圆滑。不过对于自己的国家,他没有抱怨,他更是觉得,现在的政府和过去相比有太大的不同,“以人为本,把人放在前面,这是多大的不同呀。你越是了解中国,你越会觉得,我们的今天,多不容易”。
问他,对于国家的爱来自哪里,他说,来自父亲母亲的言传身教;问他,为何总能够保持乐观心态,他说,对于自己没有办法改变的不公平待遇,你可以充满怨气,也可以乐观对待,没有别的选择,既然这样,当然选择乐观。
告辞的时候,雨停了,老人们把我们送上车,站在门口,一直向我们挥手。他们的故事只是一个中国普通家庭的故事,但是这样的故事,他们的下一代记住了,然而再下一代还愿意听吗?又有多少家庭有像他们这样的老人,愿意告诉年轻的一辈家族的故事?记住历史,不单是记住朝代更换,也不单是记住有多少重大的历史事件;记住自己家族的故事,就是在学习历史。
想起这个老人,其实我想说,所谓的“左”和“右”,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政治环境下,会有不同的定义。老人的父母,明明投身左翼运动,最后却死于自己是右派的罪名。也因为看到了这些,我会觉得,所有关于右派左派的争论其实是无谓的,如果大家依然对是非常识没有兴趣,或者有兴趣却没有渠道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左”和“右”的争论,不过是戴在别人头上的帽子而已。虽然现在,这样的帽子应该不会把人压垮,但是,只要这样的帽子还存在,就说明这样的思维逻辑还没有消失。
要让民众关心是非,而不是先确定立场,要为民众说清事实,而不是引领大家的好恶,这些不正是现在的知识分子,也包括现在的媒体的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