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出版社1955年出的一本材料认定:“(胡风)他们的基本队伍,或是帝国主义国民党的特务,或是托洛茨基分子,或是反动军官,或是共产党的叛徒,由这些人做骨干组成了一个暗藏在革命阵营的反革命派别,一个地下的独立王国。这个反革命派别和地下王国,是以推翻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恢复帝国主义国民党的统治为任务的。”(引自宋强:《人民记忆》,第98~99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据后来资料统计,在全国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过程中,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一年后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有78人,其中划为“骨干分子”的23人。(参见旷晨、潘良:《我们的50年代》,第71页,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5。) 牵连极广。
“反胡风运动”这么迅速升温,全面开展起来并带来可怕结果的时候,萧乾就住在运动的总指挥部里,随之起伏、震颤和悸动。但是,批胡风的文章,萧乾一篇没写。虽然30年代在上海他就认识了胡风,可他生平不懂理论,对诗也没什么兴趣,和胡风本人交往也不多。因此,当与他住在同一个作协大院里的人,一个个进进出出,风风火火,忙于批判、揭发、写文章的时候,萧乾蛰居一隅,只是保持着默然的态度。当然,他也并非比旁人高明十分,有怎样的远见卓识;他只是关心自己的那个宝贝写作计划是不是还能实现,自己那个爱写信的老习惯是不是也要赶紧改一改了。
看一批批的书信“材料”被这样接连不断地在党报曝光、抛出来,他就告诫自己今后要尽量不写信,“倘若非写不可,也只写事务性的”,而且语句一定要一清二楚,无可推敲,发信之前也千万要先读几遍,以防落到什么人手里,被看出什么微言大义。至于日记笔记之类,更是写不得了。
萧乾后来承认,他当时除在找该自己吸取的教训外,还总在想哪天就该轮到自己了,但思想上对铺天盖地的那种反常的做法其实“也并不怎么抵触”。他还想他当时要是文艺界的一个什么领导,保不准也要身不由己地违心去写批判文章了。就像他的老友巴金那样。
巴金当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又是被看做是“胡风分子”云集的上海的文艺界领导,所以批胡风、开会、写文章,他躲不过去了。他必须表态,必须写和别人一样的文章。他知道鲁迅不会相信胡风是特务,却解释为鲁迅是受了胡风的蒙骗。胡风1955年2月对巴金说希望多给他提意见,巴金却说胡风是“做贼心虚”。巴金对路翎原是一无所知,但也被人催逼,写出《谈〈洼地上的“战役”〉》一文,以自己在朝鲜战场的所见所闻,指斥路翎作品没有一点真实性,充满了恶毒的谎言。80年代,巴金在《随想录》所收《怀念胡风》一文中非常沉痛地写道:(巴金:《怀念胡风》,《随想录》,第17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虽然不见有人出来承认对什么“错误应当负责”,但是我向着井口投掷石块就没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历史不能让人随意编造,沉默妨碍不了真话的流传,泼到他身上的不公平的污水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是为了那些“违心之论”我绝不能宽恕自己。
比较巴金,萧乾就简直是值得庆幸的了。他不用像巴金这样,向胡风道歉,向路翎道歉,不用就自己向着井口投掷石块作深深忏悔,不用为了那些“违心之论”谴责自己。那么轰轰烈烈、范围广大的一场批胡风的运动,他居然躲过了,跑掉了,不曾写巴金等人写过的那些后来让他们自己痛悔不已的文章,除是因为他并不处于巴金那样的众所瞩目、需要过关的位置与情势之中,还因了在旁人眼里,更在他自己深心里,当时的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心头时时挂着沉沉的心理包袱,脑中偶或会闪过一大滩阴影,背后有时还会被人目为“洋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