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下两个晚上,她来告别G。
G 的房间里,开着柔暗的灯,电视机只有图像在闪,没放出声音。他从正在收拾的一些散放的信件堆里转过身来,他那最后的夜晚的眼神,温柔的、然而无助和留恋的、似乎渴望倾谈些什么的眼神,在链链心头狠狠挖了一下,肩上的背包顺着无力垂下的胳膊滑下来,她在他面前轻轻跪下来,捧起他的脸,那张脸始终平静而精致,很意外地,他竟然连着几天没刮胡子了,链链的嘴唇凉凉地,吻吻他的额头、嘴唇和胡子。她刚想开口,G先说了:“你好吗,小丫头,我想你了,我打过你的电话,给你留言了。”
链链这时候才发现,其实她的痛苦,G是能感觉到的。这个晚上,当她真正注视一眼有点憔悴的他,才发现,在他孤独和坚硬的内心,她的存在早已是他生活里不可替代的色彩,好像她回国以后的某一天他写给链链的信里说的:“巴黎的天空缺少你,少了很多光芒。”他这个不浪漫的法国人,竟然不肯多分一点精力出来爱她一次。
他或许从来没以为链链会真的离开,做出这个没有任何准备的果断决定。他怎么能想象,疲惫和孤独的巴黎,已经让链链在自己房间醒来的夜里大汗淋漓,轻度的忧郁症导致的头晕一直在挑衅她脆弱的神经,可我行我素的法兰西情人,却摇着他的三色旗依然斗志昂扬,他无法看到身后链链的叹息和挣扎。
但那眼神毕竟刺伤了她,她就呆呆地坐在他前面的地毯上,胳膊拄着他的膝盖,仰头看着他,他也放下手里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看着她,捏一下她带着外面冷湿空气的脸颊。他们都想说些什么,又都好像被堵住了喉咙。链链听到自己机械地说:“我也想你了。”但这不是真的,她从跟李诺这场报复似的外遇里获得了满足的快感,这四天时间,她只是偶尔想起G,并坚决拒绝他的打扰。她甚至一直在庆幸以这种美妙的旅行来结束她的法国生活简直是上帝的恩宠。
然而,G对链链的征服那么突然,不是用他往日的强大和愤怒,而是无助和慈爱,这让链链恨不得捅自己一刀,为再一次的投降,或者更是为了歉疚。她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故事可以重复,有很多条路能够回头,有很多爱情可以忠贞不渝,但只有G的充满留恋的眼神,让她从泥泞不堪的跋涉途中终于抬头,发现这清澈单纯的信任可以摧毁她那么久以来顽固的错觉,她在巴黎最后的晚上、在(加入)她可爱的G眼中终于站立了,在颠簸经年的这天,她发现了震撼和不朽,奇怪的是,她竟然忘了他之前那许多毫无道理的暴躁,她发誓,他的眼神可以让她记忆一辈子,也心疼一辈子。
链链霍地站起身,跑进洗浴间,她不想再流泪了。她不想再去分辨对于G和她,命运里到底哪些是真是幻,该争取还是该远离。她宁愿仰起头,让泪水再回流到她创痛的内心,即使在心里爆炸。G从外面跟进来,手里拿着她的那条红色睡裙:“这个,你拿走吧。”她一把抢过来,又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眼泪还是哗哗地流下来,G也抱住她,在她额头不停地吻着。他的胸怀和肩膀,她以为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他从来没抱她这么紧过,她知道他也不能没有她,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他都不肯严肃地说,他是爱她的。
他把链链从洗浴间拖出来,推到墙角,疯狂而又粗暴地吻她,并从裙子外面,扯去里面的内裤,卧室的灯还没开,她们一起拥到床上,在弥漫的无底的黑暗里下滑,有一瞬间,链链觉得她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个晚上了。
高潮,在云端降落,她在他身上起伏,他灵巧的手指调动起她身体每一个敏感的角落,让他们在仙境般的峰谷间飞翔和撞击……
第二天,真正的最后一夜,来得极不合时宜的月经,粉碎了链链对于高潮的千般渴望。她在背后紧紧搂住他,手游走在他宽阔的肩膀和浓密的胸毛间,那里将在她离去的若干个月后成为下一个女人熟睡的怀抱,他喜欢开的可爱小巧的Smart,将载着新欢的女人挤进街边的停车位,然后他极绅士地牵着那女人走进七区的老式酒馆,坐在他们一直坐的那个六十年代明星的座位上。链链的心在酸涩地疼痛。没有承诺的爱情,连分开都不需要仪式,她,或者另外的哪个女人,只是填充了他生活中的不同时段,一个貌似强大的独身主义者。
G说,其实女人也是忠实的,忠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一个确定的男人。
在链链要离开了的时候,能记忆的只有浅色的天空和灰色的楼房屋顶、清流的水。她无法想象这个种植了她太多灾难和梦想的巴黎生活是否如海明威说的那样,最终成为她将携带一生的流动的盛宴。
但一次次,当她习惯了离开,就同时习惯了不再纠缠理由。头顶教堂里的钟声依然清脆和通透,没有遮饰,没有岁月的风烟,她走后也是,她知道。她还知道了,无论她自己是否出现,G的生活都会照常进行,像他已经运转了五十年的轨迹一样。
这天下午的飞机。链链早早地就来到蓬皮杜广场旁边的喷水池,刘拉丁已经出乎意料地提前等在那里了。她穿得一身素净,多了几分清纯。她拿出一个亮灰色绑着丝带的方形盒子交到链链手上,“你的礼物,回国后当你高贵的海归美女吧。”链链笑着打开盒子,“真是你一贯的风格,谢谢。”链链开心地过来抱抱她。刘拉丁送了一套夏奈尔当季流行的缀着小星点的首饰给链链,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