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徐晨所说,他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接受打击。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徐晨在中关村的一家小电脑公司上班,他有时候下班会顺路来看我,我们坐在楼前的大榕树底下聊天。我不知道那天我说了些什么,总之,我一定是看起来很快乐,他在边上观察了我半天,忽然说。
“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到这个年纪竟然还没有事情来把你打垮。”
我被他说愣了,想着果真如此吗?
“等着瞧吧,上帝的花样可多着呢,那件事情总会来的,它会来打垮你,你躲不过的。”他近乎嫉妒地断言。
“有事情把你打垮过吗?”
“当然,你还装着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你没告诉过我。”
“你。”
“我?你是指……”
“对。如果追根溯源,我的信念是在哪一天崩溃的,就是你离开我的那一天。在那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你会真的离开我,对我来说那只是闹闹,过后你总会回到我身边。但是你真的走了,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相信――那就是说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我的意志对它不能发生任何作用,它与我头脑中的世界毫不相干。对你我也感到惊奇,我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你是另一个人,也要吃东西,要呼吸,有着独立的胳膊,腿,独立的意志,我们之间不是我想象的密不可分。是,我对你也要呼吸这件事都感到惊奇。总之,那一天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不是我从小以为的那个世界。”
“不是我,也会是另一个人,总会有人让你明白这个。”
“对,当然。但是,你是第一个。如果第一个誓言不必遵守,以后的誓言也就不必遵守了。”
“抱歉我充当了这个不光彩的角色,就假装我是无辜的吧,我只是被生活利用了。”
他笑起来:“你的确是无辜的,不过有时候我可不这么看,我认为你是和生活在私下订下了什么鬼契约,合谋害我。”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被打垮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因为我们有个本质的差别,你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而我从小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你对世界充满了幻想,憧憬,过多的奢望,但我则充满了不安和警惕,认为每一点欢乐都是我从生活手里非法获得的,侥幸夺取的……所以看到生活的真相你就会崩溃,而我幸免于难。”
“讨厌!以后我要有孩子一生下来就对他进行地狱教育,这样他但凡有点快乐就知足了。不过最好就是不要有孩子。”
“但是,早晚有一天……”他想了想肯定地说,“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狂地眷恋某样东西,除非你一直适可而止,不过我不信,你肯定会疯狂地眷恋上什么,哼哼,到时候等着瞧吧。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去抓你抓不住的东西,只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这种感情,你的堡垒就不攻自破了!等着瞧吧,我倒真想看看那是样什么东西?!”
他乐不可支地唾沫乱飞,完全像个癫狂的预言家。而我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
“好吧,我们等着瞧。”
因为有了乐观与悲观的本质分别,我和徐晨对一切事物的观点便都有了分歧。
比如,徐晨认为大多数人都不是人,只有个别那些具有创造力的,给人类带来进步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所有的非人都得益于这几个真正的人的存在。但对我来说,他所谓的真正的人根本就是特例,是偶然,是人的变种――是神。而大多数的,那些平庸、下作、无聊,只求生存的才是真正的人。
再比如,他认为对空虚的恐惧就是对死的恐惧,我们的一切企图都是为了抵抗这死的恐惧,它是一切生命活动的根本。而我认为对空虚的恐惧是对空虚本身的恐惧,多亏有了死的保证,人才不致陷入疯狂,想想如果给没有意思的生命再贴上永不过期的标签,我该怎么打发这日子?
这些分歧的最终结果就是我可以心安理得,而他惶惶不可终日。
我一直努力在世界和我之间建构起一道屏障。
这中间只有一个漏洞――
“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狂地眷恋某样东西,除非你一直适可而止,不过我不信,你肯定会疯狂地眷恋上什么,哼哼,到时候等着瞧吧。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去抓你抓不住的东西,只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这种感情,你的堡垒就不攻自破了!”
我一直记得徐晨的话。
这一天不会真的到来了吧。
我想到陈天,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