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失菩提:佛前哭泣的玫瑰(3)

相见何如不见时 作者:吴俣阳


那诗中记录了一个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一个英俊的男子和一个婉约的女子,于红尘万象之中,于万千年的时光流转中蓦然相遇,四目相对,秋波暗送,相互惊艳于瞬间。

这是一段衍生于萍水相逢,相绝于遥首守望的爱情。凄清而无助,孤寂而彷徨。

多少次夜凉似水,他站在润白洁净的花树阴影下,吹响一管悠扬缠绵的弦笛时,总有雪莲精致的花瓣伴着温柔的叹息,轻轻滑过他的颊边,那晶莹剔透的色泽透出隐隐淡淡的清香,千娇百媚的心事也被碎成层层的涟漪,在暗夜里荡漾开来,被他轻轻攫在手心。

人这一生,或许爱过,或许恨过,或许错过,或许路过,当一切过往都烟消云散的时候,一切企图挽回的方式都是徒劳苍白的。谁都不会永远停留在起点等待已经走向另一个终点路上的过往,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就已注定了无助的期待与默默的无望。你已走出我的视线,正如我早已无法在你心中停留,相爱的,不相爱的,走过了那个处于交叉的中点,就只能永远向着各自的方向无限延伸,连回望的机会都被甩到了无数个曾经之前。

然,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爱情。他们不甘只是曾经拥有,不甘彼此相忘于冷寂的月夜,他们期待缠绵缱绻,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是她的沧海,她是他的巫云,他们许诺,任海枯石烂,离弃的脚步不会衍生于他们的足下,而他也选择了用生命去捍卫这纯真唯美的爱情之花。在仓央嘉措生命消逝的那一刻,这原本简单的爱情便在一瞬间被绝对化、永恒化了。

风吹和煦,入夜微凉。弦月如玉,繁星点点。相识虽浅,似是经年。唯美的诗情冶艳了少年触目的芬芳,悠长的旋律醉了少女的心旌,却掩盖不了他心头的几许惆怅、彷徨。我微闭着眼,仿佛看到他穿梭在雪山之巅、圣湖之畔,他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那种无奈,那种撕扯,让他身心疲惫,满目萧条。他默默走在玛尼堆边,轻轻摇动所有的经筒,绽放的才情惊起满天芬芳,低徊的思念令人流连。他在经殿听了一宿的梵唱,只为找寻她如花的笑靥。想那幽居深谷的佳人,吹气如兰、暗香袭人,双睃似水、荑下生辉,由不得他不匍匐在地,上下求索,叩长头于山路。不为朝觐,只为能与他心爱的玛吉阿米相遇,再为她描一次柳眉,重温她指尖的温暖。

此刻,他温柔的眸子下又掩藏着怎样的心思?

玛吉阿米,当我历经千难万苦,穿梭时光回到这座黄色的小楼,你又在哪里守候着我呢?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用早已被历史尘封的温暖追忆着你曾经的温柔吗?

心总是在最痛时,复苏;爱总是在最深时,落下帷幕。可是玛吉阿米,请相信我,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落下帷幕,永远。爱上你,只用了一瞬间,可要忘记你却是用生生世世的时间都是远远不够的啊!

仓央嘉措的心在泣血,如山边的杜鹃红得惊魂。如此痛彻心扉的诗歌,如此绝望的爱情,也只有在仓央嘉措笔下才能如珠玉般倾泻而出。我在揣测,悲恸的仓央嘉措并非与幸福绝缘,在隐隐心痛后珍藏下的那份惦念带来的喜悦是未爱过的人所无法体会的。或许,青春的寂寞总是生命的点缀,没有寂寞的青春注定是悲哀的,然而寂寞的青春不是没有幸福,那悲伤过后的永恒幸福或许只有那样至情至性的男人才可以体悟。

仓央嘉措。我屏息凝神,默默倾听着从遥远的方向传来的歌声。不知是从楼下飘然而至,还是从亘古的远方穿透时间的云层不期而来。我合上《仓央嘉措情诗》,目光定定落在书皮上那四个烫金大字上:仓央嘉措。噢,仓央嘉措,我从上到下,轻轻念出:仓央嘉措。对,就是这个名字。就是那个恋着玛吉阿米的痴情男子。

我正深情地注视着他,一如他情深款款地注视着玛吉阿米。

仓央嘉措出生的时代,正是西藏风云变幻,蒙藏满汉各方势力纠葛的多事之秋。在他出生之前,葛举教派(白教)掌握着西藏的统治权,对格鲁派(黄教)实行压制剪除政策。格鲁派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与四世班禅罗桑曲结联合蒙古势力,密召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率蒙古骑兵进藏,一举推翻白教王朝,建立了以黄教为中心的噶丹颇章王朝,并由此确立了黄教在西藏三百多年的统治地位。后又经清朝皇帝册封,达赖喇嘛成为西藏至高无上的政治领袖,但蒙军入藏,也造成了固始汗操纵西藏实权的后果,导致了其后几十年间各方政治势力激烈的权力斗争。

1679年,年事已高的五世达赖为防自己死后大权旁落,任命桑结嘉措为第巴(即藏王)。三年后,五世达赖圆寂。第巴“欲专国事,秘不发丧,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之名以行。”十五年后,在清朝康熙皇帝的追问和指斥下,桑结嘉措才将五世达赖的死讯和仓央嘉措作为转世灵童的消息公开。仓央嘉措就是在这种政治、宗教和权力斗争的漩涡中被推上了六世达赖的宝座。

1682年冬日的某个清晨,在凛冽的寒风中,伴随着低沉威严的法号声响彻天寰,一面五色佛旗急促地升起在布达拉宫前广场上。按照惯例,这预示着达赖喇嘛或者第巴府将有重大事项进行公示。

听到法号声的人群次第而来,广场东侧的第巴府大门洞开,数十名官员鱼贯而出。第巴桑结嘉措表情冷漠地走在最后,同一名宣读官登上临时搭建的木台,其余官员则依次排列台下。

法号声在桑结嘉措身前戛然而止。宣读官手捧一块绢布宣读五世达赖佛爷法旨。风势渐渐大了起来,靠后的人们听不太清,于是前边的人纷纷向后排传递着圣喻的大概意思,最后大家都知道了活佛即将闭关修行,所有政教事务交由第巴大人遵照喇嘛之意代行管理的决策。

活佛、喇嘛闭关修行在西藏是一桩平淡无奇的事情,人们并未更多在意,只是祈求活佛能接获菩萨更大加持,好引领、超度众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宣读官最后一句是说为祝福五世达赖喇嘛修行圆满,即将在广场西侧施粥七七四十九日,并发放一些衣物救济贫苦百姓,立即引起人群热烈响应。

桑结嘉措站在台上自始至终都没开言。他仪态端肃,双目平视,只有一次看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越过喜马拉雅山脉投向遥远的东南方。他清楚地知道,今天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尽管事先经过何止千百次的思量,但当这万钧重担一下子压在自己肩上时,面对艰险难料的前程,在他沉静、自信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一丝隐约的不安。

第巴府是一幢南北走向的二层楼房,标准的藏式建筑,通体雪白,窄式窗框为硃红色,挂着黑绒窗帘。两侧各有十多间东西走向平房,由属员、侍卫使用,其中两间是茶房。中间是约三千平方米的院落,铺有碎石小径。靠墙是一溜白杨,栽有藤类花草。大门朝东开,主楼后墙紧贴广场,有便门相通。旁侧有一小院,放有官轿、马匹等物品,也是佣人的住所。

当天下午,桑结嘉措站在二楼北头的办公房里注视着刚挂上墙的一幅唐卡。他擅画,且不拘一格。眼前这幅绢制唐卡就是他刚完成不久的作品,从风格上看,不似传统技法那样注重写实、笔画繁密、色彩艳丽,倒有点像汉地写意,简洁明快、空灵剔透。图的底色为深黄,中部是连绵的雪山,间或点缀几座寺庙,左下角画一老僧入定,右上角为群雁盘旋。然而桑结嘉措并没有因为这幅写意的唐卡稍稍放下心头的不安,愁绪随着窗外徐来的清风渐渐将他的眉头拧成了一道皱褶纵横的沟壑。

活佛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的突然辞世,让第巴桑结嘉措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袭遍周身。此时,蒙古贵族丹增达赖汗正集兵于藏北,虎视眈眈,妄图控制整个西藏。为了西藏的安定,桑结嘉措决定隐匿五世达赖死讯,代为执掌西藏大权,一面牢牢钳制固始汗的孙子拉藏汗,一面加紧寻访转世灵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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