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口袋里摸着那几颗红宝石,它们是值得信赖的小东西,也是对我来这里的最好证明。只要有这些小东西在,我就会有机会。它们可以帮我得到我需要的所有东西,时间、信息,还有飞往世界各地的机票。在我衣服夹层里的这些小宝石兄弟们,和我一起从科伦坡来到伊斯坦布尔。我想起刚刚认识的伊斯梅那儿的人,还有他们的假宝石,他们精明锐利的眼睛。如果我问他,我想他会连我也定个标价的。
今天天很热,湿度也上来了。街道两旁小店的店主们都坐在外面乘凉,留着汗等着生意开张。沿街的小贩在卖彩票和椒盐卷饼。他很瘦,也很安静,静静地等着生意。孩子们在空地上踢足球,用土耳其语和英语与大声叫喊着:“传球,传球!射门!”这些人和孩子们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乡,英国的东海岸和那些空荡荡的沿海小城。那里有我本可以享受的生活,大概和这里的生活差不多:普普通通的一份工作,慢悠悠的生活。我只是偶尔想起这样的一些事情,毕竟后悔帮不了任何忙,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伊斯坦布尔是个老城。从名字的变更上就可以知道: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加尔西顿。每一个新城都在旧城的基础上建立,原来的屋顶变成了新的地基,原来的地铁变成了坟墓。它不仅是人之城,也是城市之城。二战中它毫发无损。在下个路口的方向,有家布满灰尘的店面,里面摆着毛笔、塑料花、写满文字的卷轴。啊!那是我的所爱!粗大的毛笔字。下一间店铺是咖啡馆,六十年代女声乐队组合的音乐从门里面传出来,是香格里拉,或者秘密乐队吧。塑料装饰配上塑料唱盘的音乐,我承认对我来说,在这种环境中能找到安慰。在这个摩登的世界里,这是一种来自过去的安慰。
我走进去,到吧台的女服务生那里要了杯咖啡和两个油炸卷饼。音响上面挂着一颗蓝色的玻璃假眼,它很小,而且神情茫然。这是避邪用的。在门旁边有张空桌子,我坐过去,往门外张望。即使坐在这儿也感觉挺热的。我不喜欢这个时候头发上的感觉,头发好像留得太长了。我用灰色的发带把它从后面绑起来,感觉脖子后面有微风吹过,凉快多了。
我点的东西来了。其实我并不饿,但吃东西让我有时间思考。我把记事本拿出,上面记满了拍卖广告和珠宝商的名字。今天下午有两场拍卖会,斯波尔路上的安提克宫有十二件拍卖品,还有在卡沃尔德市场的市政拍卖厅举行的奥斯曼珠宝市场的拍卖会。安提克宫的拍卖会听起来更有东西可看,广告上说会有中世纪的珠宝参加拍卖,有东方的也有西方的。我当然不会买什么,如果我去的话,只是想看看都是谁买这些珠宝。趁着自己还记着,我把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的有关细节记了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记了,在黑市交易人办公室里贴着的一张运输公司的有点色情的年历,从来也没什么可以记录的。
一条新路线开通了,以及一些新闻旧闻。我一边付账出来,一边听着他们讲这些我听不太明白的东西。街上有个老人在卖黑醋栗冰淇淋,冰淇淋装在一个金属搅拌桶里。他对我笑得很甜,就像是祖父对自己的小孙女的笑。我从他那买了个冰淇淋筒,边走边吃,边听着某首歌的歌词。这让我想起“三位一体”,不过任何东西都能让我想起“三位一体”的。
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曾经视而不见。
是啊,亲爱的,你会再一次需要我,
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继续吧,继续吧,
直到你走到底线。
不过,我知道你会再一次错过我,
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这世界上有两种不同的珠宝商人。一种是职业的,他们是宝石工匠。还有一种珠宝商人就像书本,记载着关于宝石的一切,就像中世纪的动物寓言集是关于动物的书一样。在安提克宫,有很多人拿着买下的土耳其烛台,银质小摆设,还有海泡石烟斗,他们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布莱克本或者斯图加特的家里。我穿过这些人群来到楼上,楼上的空气干燥一些。拍卖已经开始了,拍卖人在为昂贵的中世纪莱奥纳多的宝石光谱和以马内利的库腊索犹太人的宝石出价。
没人在这里露富。到场的古董商人很多,但他们的购买欲望却不强。主要竞拍人是个有闲钱的女人,她来自土耳其西部,长着一张亨利八世的脸。今天最后一件拍卖品在四点半拍卖,我出价压倒了她,不为别的,就是想试试她的兴趣。她放下举着的手,对我皱着眉,好像我打扰了她独享的快乐。花了60美金,再加上出口税,我得到了一张毫无名气的都铎王朝王冠上宝石的素描草图。拍卖商对我的微笑里带着点儿同情的味道。
楼下的店铺都在关门,我从后门出来。安提克宫的院墙上有好多打碎的玻璃酒瓶子,棕色的、绿色的,还有白色的,好像这里的主人们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而喝了不少的酒。走在斯波尔路上,空气中煤烟的味道特别重,我开始头疼,有点儿想喝一杯。现在我只剩日历上的那家公司可以去拜访一下了。不指望有什么结果,这种想法让我心里有了一丝安慰。这一天终于快结束了,又是一无所获。我站在街头的镶边石旁,等待着我决定放弃的那一刻的来临。
交通高峰时间,好多车一边等着红灯一边按着喇叭。我走向最近的一辆出租车。出租司机等着变灯,闲的那只手夹着一支烟,在车门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我把从伊斯梅那里看到的那个金角湾运输公司的地址交给他,他点点头,我就上了车。他比我年轻,从肩膀到胯都很美,为了遮住坏牙,他留着浓密的胡子。车子缓慢地向南开向卡拉库伊区。这里是犹太商人的地盘。
车子越来越接近码头的时候,街道开始变得安静下来。我看到两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坐在破旧的扶手椅上。出租车沿海岸缓缓而行,沿途路过仓库、前面搭着支架木板的建筑工地。这个地方没有那么多公寓楼房,没有那么多住户,因此也没有那么多焦虑,没有那么多人造的灯光。我们沿着码头经过了三十年代的行政楼,现在里面全是货运公司,他们的窗台上堆放着仿制的中国明代花瓶,枝形吊灯,还陈列着闪闪发光的浴室用品。它们像是卡曼克斯路的王冠珠宝。
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和另外两家运输公司共用一座办公楼。海峡那一边,在亚洲大陆的伊斯坦布尔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渡船的笛声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回荡着。我付了车钱,穿过一个小小的停车场来到公司的大门前。
门廊里面,空调吹来的冷风被厚帘子和外面的热空气隔绝开了。在里面,枯萎的无花果树在凉风中蜷缩着。只有一个前台接待员在门口,她僵硬的脸像退了休的空中小姐。在她身后是一幅商人的肖像,肖像在微笑,她也在微笑。在大堂的另一端有两个保安站在那儿。他们的枪很显眼,机械手枪,手枪皮套挂在胯前。
“有事吗?”前台的接待员抬头看着我。她没有笑,那肖像替她笑了。
“这里是金角湾运输公司吗?”
“是啊。”她的这个“是啊”好像都没说出来。
“我要运些货物。”
“什么货物?”虽然她右手手腕上有块地方比较白,戴结婚戒指的那个地方也比较白,但她的手和脸都晒成了古铜色:那个比较白的颜色可能是她本来的肤色。我试图想象她手上原来戴着的那枚戒指会是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