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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口上的家族 第一章(3)

刀口上的家族 作者:沈宁


“都是日本人,我恨死日本人了。”妈妈在床上坐起身,说,”卢沟桥事变,我们一家逃难,从北京,走烟台,到济南,下南京,历尽艰辛。日本人占了南京,我们只好回武昌,又西上成都。然后又从成都到昆明。坐长途汽车,穿山绕岭,颠簸摇晃,经海防,过安南,到河内。没几天,又转到香港。一年里都在流浪,好不容易,才算在香港安居几个月。我可真不要再跑来跑去,让我把高中读完了才好。我想爸爸也不想再离开香港,到处跑了。”

黄咏琦说:“辛苦是辛苦,可是你见多识广。”

妈妈重新躺下,枕著两臂,说:“安南人拜树神,树上挂满彩缎,街上五色缤纷。泰来恒生常想拉下那些彩缎来玩,但是绝对不敢。”

“我来给你包花纸。”黄咏琦一边说,一边站起打开衣柜,从高处架子上取下一卷花纸,又从抽屉里取出剪刀。

妈妈看到,接著说:“法国人怕安南人造反,管制安南人用铁器,商店卖东西包装都用玻璃割绳子。我们看了觉得好玩又奇怪,我随身带的小剪刀也不敢当众使用。”

黄咏琦一边听,一边拿起装耳环的小盒子在花纸上比著,小心翼翼地裁纸折叠。

妈妈继续说:“从安南坐船到香港,我们几个整天在甲板上跑。范生两岁,两条小腿儿,跑得贼快。晚上到船上餐厅吃饭,走到门口,一个船员挡住,不许他进餐厅。他身上衣服太旧,船员认为是坐底层统舱的,混到餐厅来吃饭。我拉著范生的手,急得踱脚,也说不清。最后姆妈从餐厅里跑出来找,看见我们两人在门口跟船员吵架。妈妈掏出船票给船员看,确定范生是官舱船客,才让进餐厅。我瞪眼,那船员也不肯道歉。流浪人可怜哪。”

黄咏琦不说话,继续包著小盒子,听到妈妈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回头看看,妈妈趴在床上,不再动了。

小盒包好了,流浪者的哀怨还在空中徊旋缠绕,黄咏琦收好所有的纸张剪刀,转头看看,妈妈仍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静静不动,她又听迷了。可是再仔细看,她两个肩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

黄咏琦吓了一跳,走过去坐在床边,拍著妈妈的背问:“琴,琴,你怎麽啦?”

妈妈不转身,放出声来。她确实在哭,痛哭。

黄咏琦说:“琴,你怎麽啦?这曲子太伤感,换一个好了。你过生日,干麽要伤心呢?”

妈妈摇摇头。

黄咏琦说:“你不要耳环,我们另外去买别的。”

妈妈又摇摇头。

黄咏琦说:“我说你找男朋友,只是开玩笑。你别生气。我晓得你的志气是出国留完学,做了教授才找男朋友。”

妈妈还是摇头。

黄咏琦坐著不说话了。

好一阵,妈妈转过身,满脸都是泪,使劲地抽泣不止,两个手一左一右地擦眼睛,断续地说:“我想起去年过生日。我们在武汉,日本飞机经常来轰炸,每天都死人,抬著从我家门口经过,到医院去。我们家院子里有个水泥防空洞,整天钻在里面跑警报。我去年的生日就在地洞里过的,点了一根腊烛。”

黄咏琦说:“今年不用钻地洞了,还有什麽好哭的。你可真是大家小姐,那麽大脾气,动不动就哭。”

“我不是哭那个。我哭┅┅我哭┅┅”妈妈说著眼泪又流下来,”我在北平上初中,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叫姜硕贤,她有个男朋友叫陈洞。我们天天在一起,常骑脚踏车去香山或者颐和园。我家前年逃难走的时候,急急忙忙,甚至没有来得及跟他们道个别。去年六月,她们两个专门从北平到武汉来看我。她们记得我的生日。”

妈妈说说,又哭出声,气也喘不上来。

黄咏琦站起身说:“我去给你倒杯开水。”

等她端著一杯开水走进屋,妈妈已经平静了许多。黄咏琦把水递给妈妈,妈妈接过轻轻喝了一小口,烫得很,顺手放在床前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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