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大声说:“先去换衣服吃晚饭,一家人都等你。吃了饭再说话。”
妈妈也大声说,一边还哭著:“不,先说清楚再吃饭,不说清楚就不吃饭。”
家婆站起身,更提高声音叫:“先吃饭。”
“不吃。”妈妈乾脆嚎叫起来,声音撕裂。
家婆扬起手来,好像要打妈妈的耳光。妈妈不动,站得直直的,还是拼命叫:“不吃,不吃,不吃。”
舅舅们又都跑出来,站著看。他们常见妈妈在家里发脾气,但是从没有今天这样暴烈,都愣在那里。晋生范生两个躲到家婆身后,抱著她的腿张望。家婆的手还在空中扬著,却打不下来。妈妈不叫了,但没有动。空气好像僵住了。
“你先去擦乾身子,换了衣服,我来跟你说明。”家公走到妈妈跟前,慢慢地对妈妈说。
家婆放下手,怒气冲冲地嚷:“你们要说,你们去说,我们要吃晚饭了。”
“你们先吃,我们到我卧房去说好了。琴薰,先去换衣服。”家公说著,朝自己卧房走去。
“快去,快去,”家婆又对著妈妈叫起来,”我去给你拿衣服。”
妈妈抹著眼泪从几个舅舅们面前走过客厅,到洗澡间去擦乾身子,换衣服。这段时间里,她稍稍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走进家公家婆卧房,看见家公坐在窗前一把椅子上发呆。隔壁厨房里,家婆和舅舅们在弄碗碟,乒乒乓乓做响。家婆一路在骂,骂了泰来舅,又骂恒生舅,没有什麽缘故,只是高声骂不停。
家公对妈妈说:“坐下吧,”
妈妈坐下,心通通地跳,有些紧张,有些害怕。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家公嚷过。
“琴薰,”家公叫了一声又停住。
窗开著,雨声很大,窗外一定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他们在二楼,开著窗屋里还是很热,家公似乎喘不上气,微微打著抖。
一道大闪照亮窗前两人的脸,接著一串响雷滚过。
“琴薰,”家公又叫一声。这次,停了一停,接下去说,”爸爸心里很怕。”
妈妈吓了一跳,看来家公参与卖国一说是真的。
家公看看窗外如注的雨,好像忽然改了话题,说:“我怕下雨,下大雨。那是我的命运显灵。”
因为一个修女指引,救活了自己的性命,家婆从此信奉基督教,妈妈晓得。可是家公也有宿命吗?妈妈不晓得,家公确实时常感觉,命运在追逐著他。不论他怎样地奋斗,最终总是败在命运之前。
妈妈问:“爸爸,你说什麽?”
家公说:“我很怕离开你们。”
妈妈问:“不要,爸爸,你不要离开我们。”
“那或许是我的命。”家公说,”我不愿意离开你,离开你们,可是做不到。”
妈妈问:“要去上海麽?”
家公没有立刻回答。
“多少时间回来?”妈妈又问。
“不晓得。”家公答过一句,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现在还不晓得我是不是要去,如果去了,也不晓得有没有回来的一天。”
妈妈害怕了。在妈妈十八岁的生命里,家公曾很多次离开家,短则一日,长则几星期。其中也经过四次生离死别,两次离时便知可能是赴死。另外两次,别后平安,突发事变,小别几乎成为永诀。而这一次,家公说明了,又是生离死别。这真可怕,或许以后还会有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离别。这就是家公所害怕的命运吗?
“琴薰,你是我家老大┅┅”家公看著她说。
妈妈抢答:“我不是老大。”
家公听了,低下头,很久不说话。妈妈晓得自己说错了,不敢再吭声。
又过一会,家公接著说:“琴薰,你是老大。所以,我告诉你这些话。爸爸现在进退都只有死路一条。”
妈妈问:“为什麽?”
家公叹口气,说:“爸爸离开重庆,是背离国民政府,现在回不去了。我现在不晓得怎麽办,不知是该听汪先生,还是不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