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立于碗池前有一会儿没动:丈夫的表现无可批评,儿子的反应合情合理,怒火淤堵胸腹,没有出口。湘江好心安慰:“不吃不饿,不用管他。”一句话点着了沉默的爆竹,海云道:“不用管他?孩子说话就要高考,学习负担那么重不吃饭不用管他?这是当父亲的说的话吗?”湘江屈背弓腰站她对面一声不出眼神羊羔般温顺,恭顺。二十年的夫妻了,海云能读不出这恭顺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说你说,早说快说说完,说完我好走。他今天得赶到二团参加跳伞训练,九点前到,路上需一个小时。海云闭上了嘴巴。
儿子走了,丈夫走了,门外时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下楼声,渐渐地,脚步声稀了,少了,没了,上学的上班的都走了,整个楼静下来了。太阳出来了,由东南移,在地板上印上一块块阳光,微尘在阳光中飘浮……来电话了。海云反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来电话了。去接电话,拿起话筒习惯地“喂”时,竟没能张得开嘴,闭得过久过紧,嘴唇粘住了。电话是大学同学林子燕打来的,张罗同学聚会,被她以“儿子高考没时间”拒绝。
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不理想。不如海云期望的理想。
小学还好,能保持在中上游水平;上初中后迷上了球,进入初三更是迷得忘乎所以,天天放了学打球到天黑,作业有时间做没时间不做,学习成了副业,成绩直线下滑。还不能提,谁提学习谁俗。母子无话不谈的亲密不复存在,中考学生的家长和孩子不能谈学习,再谈什么都是敷衍。久之,敷衍催生陌生,越陌生越得敷衍,成恶性循环。曾委婉不委婉地跟儿子谈过,气急败坏时直接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回答直接让你语噎:“没想什么。”令海云焦虑的同时,还惶恐,觉得自己要失去或正在失去这个孩子。
早听说过所谓青春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无章可循。海云向湘江求助,湘江除了说些原则大话,谈不出一点可行性意见。海云退而求其次,让湘江回忆自己十六七岁的心态,湘江说他十七岁时已当兵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所谓“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气质,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独特命运”。即使同一代人,同样的症状不一定是同样的病;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方,对这个人管用对那个人不一定管用。
孩子的问题根子在家长,海云感到了人生挫败。夜里睡不着一遍遍反思,自己到底错在了哪步?适逢学校通知初三年级开会,学生和家长的对话会,要求事先背靠背给对方写信,在会上公开宣读。大概想借助公众力量营造出坦诚氛围和勇气让双方说出心里话,以化解双方矛盾,形成对双方的监督,看来家家都有难处。海云的心里话只一句:好好学习。却不能直说,直说等于没说,甚或更糟。那信写得真是艰难,三百字——要求控制在三百字——她写了几天。想把被人说滥的真理说出不俗的新意说得磅礴大气令人信服,是门专业。对话在教室进行,课桌全部撤了出去摞在走廊墙边,从初二年级搬来些椅子在教室围成一圈,家长和孩子分开坐各占半边。
孩子们信写得都还认真,具备了自以为的诚恳,这就够了。不是只要想,就能够正视内心、尊重直觉并准确表达传递的,那需要能力。二十多个孩子念了过去,路数大致相同:先感谢父母的付出,再说自己的不足,之后是对父母的意见,最后表决心。遣词造句都相仿佛,诸如“热气腾腾的饭菜”、“殷殷希望的目光”。海云不知道儿子会怎么写,但知道他不会这么写。那不是他的风格。他的位置在她斜对面,背后是窗,窗外大叶杨将大块阳光筛成一片斑驳,他在摇曳的斑驳中沉思。偶会被惊醒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东瞧西看,却就是不朝妈妈那儿看,他肯定是要说些什么,一些海云不知道的什么。随着时间推移,海云越来越好奇,除担心他为炫耀为哗众取宠故作惊人语外——这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儿的通病——她只是好奇。总算轮到他了,他站起来了,一直期待这一刻的海云突然感到紧张,没容她再想,他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