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难以置信。知道儿子问题很大,没想到会这么大。就因为说了他两句就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就他这么脆弱冲动鲁莽不计后果心胸狭窄,别说飞行员了,干什么也别想干好!“报告!”门外传来喊声,湘江没马上说“进来”,而是先看彭飞,意思明确:我要工作了。同时把面前的招飞表一推,自觉是“轻轻一推”,可那纸儿显然太轻薄了,滑过桌面飘拂落地。彭飞弯腰拾起,掸一下上面的尘土,重新放到了父亲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湘江低吼。“除了飞行学院,别的大学我不上。”彭飞回答。“滚!!!”湘江完全说不出别的话来。彭飞一笑,退出。
彭飞骑车走,信马由缰,沿着林荫大道进家属区,路过军人服务社,师部卫生科,士兵食堂……风儿迎面吹来,真正是“兜风”呢,痛快极了。下班的军号声响了,把他从遐想中拽回现实:中午了?车把向右一扭,回家,拿书包,上学。上午没上课下午不能再耽误,他还得高考。听到门响,海云以为是湘江,待看到回来的是彭飞,喜忧交加。喜不必说,早晨儿子在那种情况下离开的家,她当然担心;忧也不必说,担心父子碰面。彭飞跟妈妈解释说他回来拿书包——平时午饭在学校吃——海云让他吃了饭走,他便听话地去卫生间洗手。母子在餐桌边坐下,海云细看儿子脸色,没看出不快的阴影,心里颇感安慰:到底还是孩子。用筷子把清蒸草鱼的中段分割揭下夹到儿子碗里,他一向不愿吃鱼,嫌吐刺麻烦,这次却什么没说,乖乖吃,海云哪里想得到这顺从是由于歉意和内疚了?心情越发轻松了些,一轻松就忍不住絮叨:“吃了饭就走别耽误下午的课……按原计划高考不要受你爸干扰……你爸态度不好不是冲你,部队上一个战士跳伞受伤幸好没死要不又得算事故……”想在丈夫回来前做好儿子工作防患于未然,这时,电话响了。
彭飞去接电话。电话找他,父亲的,只说一句就挂了,说的是:“你来招待所找我先不要跟你妈说!”彭飞心猛地一紧,他又要干什么?但随即镇定: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放下电话跟妈妈说同学找他在大院门口他去去就来,就走了。
湘江在招待所房间等儿子,面前茶几上放着那张招飞表格,“父亲”一栏的后头,已填上“彭湘江”三字。他得尽快跟儿子谈一次,高考在即不容耽搁。他感到了儿子的决心,他得搞清楚这决心的性质和程度。噔、噔,两下轻重得当的敲门声,带着点示威示范性质的礼貌礼节——当然也可能是湘江多心——得到允许后,彭飞扭门进来,高高大大,猛一看,不细看,还真就是一个男人一条汉子,但愿不是徒有其表。湘江伸出右手,用中间三个指头把表格往前推推:“拿去吧。我签了。”他注意到儿子明显一愣,马上按住表格拖回原处。
“能不能请你说说到底为什么要参加招飞,就因为我说的那几句话吗?”
“不说这些了。您只要签了字就成。”
湘江叮嘱自己冷静。现在不是老子对儿子,是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成年人。近几日与儿子的频繁接触和连续交锋,他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某种变化,海云上午的电话进一步帮他厘清了这感觉:儿子成年了。他希望是真的如此,他怕他半生不熟却自认为成熟,怕他倚仗青春有恃无恐。青春是什么?是造物主送的个大礼包,人人有份,包装炫目华丽充满魅惑很易令人昏头,以为只要拥有了它便可无极无敌。及至一层层包装拆将开来,很多人,绝大部分人,得到的是失望,自然还有清醒,只可惜人生经验获得的同时就意味着作废。十九岁的他杵在面前,投放出偌大的一块身影,屋里光线都因之暗了许多。湘江对他说:“坐。我想还是先把事情跟你说清楚,说清楚了你再做最后决定。”他拣一张单人沙发坐下,坐得尽可能离父亲远些,目光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度警惕。待他坐定,湘江语气平和道:“先说说你对飞行员了解多少。”他只回了句“体检很严”就卡住就说不下去了。 湘江不想为难他,这次谈话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他点点头道:“不错,体检很严,但是,你要是能在体检阶段就被淘汰了,还好了呢,倒什么都不耽误了呢,你还可以接着参加你的高考。怕就怕你体检过了,被招走了,一两年后再被淘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