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飞走前,父亲说要跟他谈谈。他不想跟他谈。谈什么?无非大道理。做儿子做学生这么多年,最不缺大道理。潜意识里还有,对父亲自以为是的反感:作为一个被飞行学院淘汰下来的失败者,你跟我谈,凭什么?
彭飞来到客厅。纵使家中窗子大敞穿堂风阵阵,客厅仍缭绕着一片轻烟薄雾。茶几上烟缸里塞满烟灰烟蒂,湘江只用了一次打火机。第一根烟点着后就是不灭的火种,一接二二接三,再没断过。儿子坐定后,湘江开口了。
“部队,包括部队院校,服从命令听指挥是第一条。”彭飞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点了点头。“得能吃苦。”彭飞如前,再次点头,顺从驯服,就要走了,何妨把儿子角色扮演到底?“不要抽烟。”闻此,彭飞诧异,抬头看,看对方表情。同样的话,语气或表情会赋予它不同的含意。湘江深吸口烟,吐出一长串烟圈,隔着烟圈眯眼看儿子:“你肯定在想,你抽烟这么凶,却要求我不抽——”彭飞连忙摆手表示不是。真的不是,父母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求孩子做到,或者说,越是他们想做做不到的,越希望孩子做到,把孩子当做实现自己未竟理想的工具,太常态了。他解释:“我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单拎出这事儿来说。”湘江吸口烟:“部队,尤其刚进部队,你会觉得很艰苦,很单调很枯燥很紧张,睁眼闭眼,一帮清一色的小伙子,从早到晚,除了学习就是训练,这种情况下,人很容易就抽上烟了。”彭飞神情开始专注,湘江瞥他一眼:“想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被淘汰?”彭飞神情越发专注,湘江在心中一笑:“鼻炎。感冒引起的。”彭飞脱口而出:“就因为鼻炎?”湘江毫不介意,他理解他的质疑,他也曾像他一样因年轻而无畏:“就因为鼻炎。鼻炎会引起呼吸不畅,在高空中呼吸不畅可能会导致耳鼓膜穿孔,直至,耳聋。”彭飞镇定听,心却禁不住颤了一颤。
该走了。海云说要去火车站送,湘江张罗着打电话叫车,彭飞坚决不让,他甚至不让他们下楼。出门前搂住妈妈用脸贴一贴她松垂的面颊,说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就在这里‘别’了吧”,松开妈妈对父亲点点头,就提着包开门走了出去。这时是傍晚,漫天晚霞大红大蓝,一群信鸽扑啦啦飞进融入,如一帧动态的剪影。夫妻俩站在窗口看儿子在视野里出现,又从视野里消失,海云流泪,湘江轻叱:“你看你!他以前又不是没离开过家。”“不一样。从前他离开家,是暂时的。”“这次也不是永远的,总还要回来。”“这次是永远的!再回来……是暂时的……”湘江无语。是的,真是这样的。当年,他,海云,还有无数无数的孩子,长大了离开家,都是这样的一去不回。
第六章
适才操场上的一幕将艰苦、严酷等熟知字眼瞬时具象化,这一段膨胀于胸的脱颖而出高人一等的优越喜悦迅速冷却。好比千辛万苦甩掉无数对手登上一座山,刚刚喘了口气,就发现眼前还有座更高的山,更致命的发现是,这座山后还将会有山,他们踏上的淘汰之旅名不虚传。
到空军飞行学院正值出操时间,操场上一队学员在跑一万米,汗衫军裤解放鞋,头发短极,要不因为色黑,远看就是光头。他们显然跑了有一段时间了,队伍拉得很长,跑在前面的步履还算矫健,落在后面的个个气喘吁吁,终于有一位跑不动,开始走,只两臂端在腰间。一个人“嗖”地骑车而至,手拿小竹竿一戳他背,吼:“跑起来!”
这一幕被乘大巴路过的彭飞们尽收眼底,彭飞忍不住对身边罗天阳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罗天阳忙以食指按唇做了个噤声动作,同时伸长脖子看坐前面的两个接站干部,见他们似没听到,方才放心地收回身体。
彭飞和罗天阳坐一趟火车来的。与彭飞的单枪匹马相反,罗天阳全家出动。妈妈妹妹弟弟都哭了,罗天阳和他爸眼圈也红了。一家人尽情哭泣,悲伤,幸福。父亲哑着嗓子嘱咐儿子,到那儿记着照张穿军装开飞机的相片寄家来。该上车了,妹妹哇地哭出声来,罗天阳从提包里摸出个手巾包塞给妹妹让她和弟弟一人俩,里头是四个煮鸡蛋,妈妈给他带路上吃的。妹妹不要。罗天阳说他睡一夜就到,到了那边有人接用不着吃,坚决让妹妹拿上走。火车开了,罗家四口高高低低伫立月台目送,火车带起风撩动着他们的衣襟、头发,罗天阳泪流下来了。也许这就是亲人?在一块儿,打;分开了,想。那一刻彭飞庆幸自己不让父母来送的英明。妈妈肯定会哭,他肯定受不了妈妈哭,可他不愿当着父亲面掉泪,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