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阳一个人在歼五那里,机轮,机身,机翼,一点点摸过去。父亲让他照张开飞机的照片寄回去呢,他们家人从来没见过战斗机,严格说,飞机都没见过,除了天上飞的。他要让他们失望了。他曾找借口去过校医院,打听到他们区队有一个人体检不合格。他的身高一米六四点五,招飞体检时在他的央求下写的都是一米六五,这次不管怎么说对方都不为所动,如实写上:164.5cm。不合最低身高标准。个人前途都顾不上想了,眼下他满脑子满心都是,被退回去后怎么跟家里交代?院里的邻居、整个胡同的邻居,没人不知道罗家儿子要当飞行员了,小胡同飞出金凤凰了,哪知他这边厢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罗天阳离开歼五往队办公室走,去找队长教导员,先确定,再询问,问下步会让他去哪里,他受不了被动等待的折磨。队长教导员都在,队长在接电话,接完电话对教导员说,大队长要求今天把体检不合格者通知到本人,明天收拾东西,后天走,说完看罗天阳,那一刹那,罗天阳的心沉静下来,意料当中的事情终得证实后的沉静,他立在那里等待宣判。队长却问:“你有什么事?”他没想到,愣住。队长马上又说:“你先去把你们班康正直叫来。”心“嗵”地起跳,血液奔涌,脸发烧发烫,恍惚间看到了队长眼里的奇怪,他转身就跑。
夕阳已落,康正直仍在弹唱《 一无所有 》,身边聚集的人比适才多了一倍,吼声大出数倍:“——噢你这就跟我走!!”吼得树上歇憩的鸟儿扑啦啦飞。一曲终了,静了几秒,康正直手下流出了新的旋律,《 外婆的澎湖湾 》,遥远温柔。罗天阳多想让他就这么无忧无虑弹下去啊,他是好人,热心开朗单纯对他人充满善意。但罗天阳不能,队长等着呢,硬起心肠走上前去:“康正直,队长叫你。”康正直手不停地弹着吉他,问:“什么事他说了吗?”罗天阳摇头,不敢更不忍。康正直仍那样弹着吉他问身边同学:“这两天我犯什么事了吗?”笑着,一张圆脸被天边余红浸染,明亮灿烂。
这是同学们最后一次见到康正直的笑,从那时直到他走,他再没笑过。他是周一走的,当时同学们刚出操回来,看到他挎着吉他、穿着来时的衣裳走,身边教导员帮他提着提包。双方交错而过,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第二个被淘汰者是八班的张前。这天,一队学员跟一位老学员在俱乐部的乒乓球案子上练习叠被,要求在规定时间内,把那块棉织物弄成统一长宽高尺寸的金属形状。这件事颇为不易,尤其是新学员新被子。学员们一遍遍练,队长徐东福四处逡巡,只要他看不顺眼,就会一把抓起拆散。彭飞被连拆三次,第三次后,他住了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心激跳,手发凉,血液嘭嘭敲击额头血管……关键时刻,他想起了父亲。父亲肯定经过了这个,父亲过了。父亲过了他就能过,得过!逢山爬山逢河涉河,哪怕现在前方是悬崖,他也跳!徐东福一声不响在后头等,似在等他发作,他不发作,心平气和拿过被子,重新开始,徐东福这才走开,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是满意还是失望。半个小时过去了,在一次次毫无技术含量的枯燥重叠中,越来越多的学员失去了耐性,动作明显懈怠,张前则干脆住了手。徐东福开口了:“烦了吧?”有人应声答:“不烦!”是罗天阳和宋启良,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在众人的沉默中显得单薄突兀。徐东福说:“只有两个人说不烦——不管他俩心里怎么想,至少,嘴上说了他就得为自己的回答负责,就得坚持下去——其他人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一种回答,无声胜有声的回答——烦了!”这次没有人说话。徐东福追问:“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烦了?”“是。”一个声音答。声音不高,震动却如晴天霹雳,所有人呆住,包括徐东福。
说话的是张前。张前外貌极普通,不黑不白不丑不俊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话不多,按说应是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但恰恰是他,刚入学那天引起了全体的注意。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到时学员们正在集合,一辆挂着省委牌照的轿车驶来——这个地方一般社会车辆休想驶入——车在队伍不远处停下,车门开,车上下来了四个人,司机一下来就小跑着绕到车后开后备厢取行李,另外三个人是:张前,张前妈妈,空军军官。不久大伙得知,军官是学院机关的行政干部。那时孩子上大学极少有家长来送,即使送,像这种军队院校也只能送到大院门口打住,张前家人却能驱车直入到宿舍门口,其家庭背景的显赫不言而喻。和他家庭背景一样显赫的,是他家对他的宠爱。他妈妈不仅看了儿子将要住的宿舍,还在军官的带领下,将食堂、澡堂、服务社、医院统统视察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