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福转身走了,水房里的三个人仍呆立原处,不动,不说,不敢互看。宋启良为的是自己那个弥天大谎,彭飞和李伟为的是另一件事,同一件事:不怕你讨好,但怕讨好时被人看到,常常,看到的比被看的还要难堪,极度的难堪将他们凝固。这时,一阵渐近渐大的喧哗传来,三人得救般一齐向水房门口看,一齐咕噜:“什么事?”借机走出了水房。喧哗由罗天阳引起,他一路狂奔一路向遇到的每个人报告他的“可靠消息”:要发军装了!明天!
这消息让所有人兴奋——发军装意味着在飞行员之旅中又前进一步——惟李伟感到惊慌万分,直觉告诉他,务必得赶在发军装前有所行动。怎么行动?找徐东福?不敢;找于建立?没用。找彭飞!迄今为止,最了解他的人是彭飞,最敢说话的人是彭飞,让他替他,跟徐东福说!
找到彭飞,他先说自己的担心:徐东福这次会让他走!彭飞却认为没那么严重。李伟除了自由散漫一点,别的方面没问题,有些方面、关键方面,相当出色,比如训练成绩。再说,徐东福自己都说,从学生到军人,需要过程。为强调此言真诚不是站着说话,最后他道:“如果是我,要为这个就让我走,我绝对不服!”李伟笑笑,他并不怀疑彭飞的真诚,但慨叹他的幼稚。他讲得有没有道理?有。但却是干部子弟或者是书生的道理。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世上本无理,理是人讲出来的,不同立场的道理会截然不同。他耐心开导彭飞:“服能怎么样不服又能怎么样?胳膊拧不过大腿,权力在人家手里。”彭飞激烈反驳:“权力是队长的!不是徐东福的!如果他把这个权力当做私人权力滥加使用,他就没有资格当这个队长!”李伟说:“可他就是把这权力当成私人权力了,把你的行为看成是对他个人权威的冒犯了,你怎么办?”彭飞语噎。这时,李伟道出了自己的请求。彭飞第一反应是:病急乱投医!让他、一个普通学员去跟徐东福说,凭什么?要去也该宋启良,班长向队长汇报请示,顺理成章,宋去不去另说。李伟继续道:“我想让你把我家里的情况跟他说说,争取他的同情。这事得由第三者来说,才显得真实。……是是是,它是真实的,但是真实的事情在不恰当的时候说出来,会不真实。”
彭飞没理由再推却,答应试试,明天就去。今天星期天,徐东福家属刚来,不好打搅。一直条理清楚相当镇定的李伟情绪于突然间失控,嘶声叫道:“来不及了!等生米煮成熟饭,就来不及了!明天发军装,他们事先对我的去留肯定会有个定夺!今天就得去找他!马上!……对不起彭飞耽误你的休息时间!对不起徐队长、对不起他老婆孩子!”最后这句向根本不在场的人的致歉传递出的深刻绝望,令彭飞悚动。
徐东福思想斗争激烈,为了李伟的走留。妻儿吃过午饭睡了后——他们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徐东福来到办公室看李伟的资料,一个字一个字看,翻来覆去看。于建立试着帮他下决心:“他既然承认了错误,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个学员先天条件好,体能测试,咱们队,第二;全大队,前六。”正戳徐东福痛处,痛惜之处。如否,再有十个李伟,也被他毫不犹豫打发掉了。他摸过烟来抽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可是我跟他说过,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于建立明白:“对,军中无戏言。如果你顾虑的仅是这个,我来做工作。让他知道这是一次例外中的例外,让他务必懂得纪律的严肃性。”徐东福凝定不动,香烟在指间自燃,袅袅腾腾,燃出的灰白渐长渐弯,终于撑不住,掉落李伟资料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叭”。徐东福被惊醒,赶紧伸手去掸,同时另一只手把烟在烟碟里捻死,同时,说:“还是让他走吧!”于建立静等他进一步阐述理由。他又摸过烟来,又抽出一支点上,一口一口吸着,他说:“我在想,今天我那样对待他,一盆水浇他身上从头到脚,他都认了,反过头来向我道歉,当时那个态度,往好听里说,是谦虚诚恳;往难听里说,是低三下四。说明什么?说明他怕走,说明他想当飞行员的愿望非常强烈。可即使有着这样强烈的愿望、明确的目标以及有话在先的纪律要求,都没法挡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抽烟!这我就不得不想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于建立说:“缺乏毅力?”徐东福说:“还是烟瘾太大?要是缺乏毅力,趁早别在这条路上走,被淘汰是早晚的事。要是烟瘾大,他还不到十九,哪来这么大烟瘾?看样子十六七就开始抽了!由此我不得不想到他的家教,他的成长环境,他身上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不好克服的问题……”于建立频频点头同时补充:“如果有毅力,烟瘾再大,问题再多,为了既定目标,他也会做到说戒烟就戒烟,有什么问题,说克服就克服!”徐东福合上李伟的资料:“对,他的关键问题还是,缺乏毅力,意志力,极度缺乏。那么,既然被淘汰是早晚的事,对他个人来说,早走比晚走好。早走可以早安排他去其他院校,少耽误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