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彭飞母亲驾到,徐东福冷笑,苦笑:如果这事摊宋启良身上,他母亲能来吗?不能。彭飞母亲就能,人家是首长太太。这事解决不好——不合彭飞母亲意——她有可能会通过她家首长找到上头去。主力部队的师长如同大树,地上看是一株,地下根系粗壮发达八方延展,你根本不知它能抵达何处!午休后,徐东福跟于建立一块儿去家属房,直走到门前都没想好这事该怎么对付,敲门时思路刹那间清晰:来了好!三方对质,免得当妈的只听一面之词!不料彭飞不在,上课去了。事先告诉宋启良通知他下午不必上课,陪陪他妈他妈刚到,他还是去了。
是海云坚持让彭飞去,午休结束号声一响就催他走。彭飞跟妈妈讲道理:“我主意已定,上课已没意义。”时间不允许多说,海云动手推他:“什么你‘主意已定’!要依你的主意你现在已经脱离部队成了逃兵,战时逃兵要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拘役,就是平时给你一个处分那是轻的!”彭飞扒住门框同妈妈据理力争:“我走了再回来,他给我处分;我走了不回来了,他怎么给我处分?”“不回来你打算干什么?上学?工作?身上背着一个‘逃兵’的污点,谁要你?走!赶紧地!”不由分说。彭飞只好走,打算上完课回来再跟妈妈好好说。
海云张罗徐东福、于建立坐,抱歉说走得急没能带点好吃的。边说边收拾桌上的碗筷盘碟——母子吃饭时一直说话,直说到刚才没顾得收拾——于建立帮着收拾,徐东福小半个屁股挨椅子边坐着,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一切就绪,海云开口,说正事。无论从辈分还是身份,这事儿都该她先说,先表态。她说:“彭飞的最大缺点是,个性太强。客观原因,独子;主观上,我的教育有问题。觉着他父亲长年不在家,亏欠他,便想在我这方面多做弥补。家中的一切他是中心,把他给惯坏了宠坏了,以至于他受不了委屈吃不得苦……”徐东福、于建立对视,同感意外。于建立忙道:“不不彭飞很能吃苦,在这点上,有些农村来的学员,都不如他。”徐东福连连点头:“是,是是!”海云摇头:“我指的是精神上。精神上这个孩子不够坚强,过于自我。从小到大他一直顺利,顺惯了。”
这就是那次谈话的主调:母亲做自我检讨的同时,替儿子检讨,且态度极其诚恳,没丝毫指责的意思,暗示都没有,反倒令徐、于二位紧绷的神经越发绷紧: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来干吗?千里迢迢跑来做检讨?不可能,不合逻辑。离开家属房俩人嘀咕了一路,始终未能找到那个合乎逻辑的解。
下午上课,彭飞被教员叫起答题,答得谬之千里,气得教员用教鞭啪啪敲打讲台:“动量单位怎么能出来个焦耳呢?你MV相乘怎么也乘不出焦耳来吧!”他应该拿教鞭去敲彭飞的脑袋,他早就发现了,那脑袋一直在开小差。
经妈妈提醒,彭飞也觉擅自离队回家的想法是冲动了。退学妈妈似不同意,他内心深处,也有所不甘,那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只剩下了一个,调到别的分队。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跑回去跟妈妈说,妈妈居然还不同意。理由是,如果调到别的分队再不如意怎么办?彭飞说不可能,不可能所有人都像徐东福那么变态。海云却不觉徐东福变态,一点都不。她亲眼见到了他,亲自接触了他,那分明是部队常见的青年军官,形象上都是:中等身材笔直,军装水似的贴附于身,肤色黝黑,长年户外作业的结果。她对彭飞说:“他哪里变态了?别人我不了解,你爸,经历过的,比你一点不容易。飞飞,咱啊,是顺惯了当中心当惯了——”为避免话说得过于刺激,特地换了人称,把“你”换作“咱”。他手一摆打断她:“别说了妈妈!总之,不在徐东福手底下干,是我的原则!”
想不到她的小心体谅却怂恿了他的自大,给了他可以固执己见的错觉,海云终于火了:“你的原则?我都怀疑你懂不懂什么是原则!当初,因为你爸说你两句你就放弃原来的计划坚持考飞行学院,现在,碰到点困难又要放弃又要改弦易辙!不是不让你有个性,但是,只有个性,以为这个世界是为你准备的得绕着你转,你将一事无成!当然当然,你是成年人了,最终何去何从,你做主。你真要回家我也拦不住,也不能把你关家门外头,但,”她一字一字道,“我会对你失望,很失望很失望。”说话时的语调神情,更重要的,最后那句话的内容,令彭飞惊愕,没容他细想,通信员到,请他们去队办公室接电话,彭师长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