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飞到家不一会儿安叶就带着冬冬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厨房忙活。安叶下班的路上买了些西红柿、黄瓜之类能生吃的菜,就不用做了。要不是考虑明天冬冬在家,冬冬还得吃,她连这都懒得买,恶劣心情使她全身疲软得没有气力。
彭飞倚着厨房门框等不及地跟安叶说话,心情好得一叶障目,完全看不出安叶情绪。“安叶,跟你说个事啊?”止住,等对方发问,安叶专心做事,不问,彭飞耐不住说:“我要调到三团去。”又止住,期待安叶反应,哪怕是不高兴的反应。三团驻小县城,坐火车得六个小时,安叶肯定会对这点提出质疑:你调走了,我和冬冬怎么办;分居,还是随你调去?这时,彭飞再把调动原因告诉她:他要去当副团长。才三十岁就副团,进步速度超过了父亲当年。安叶却仍毫无反应,洗完西红柿,洗黄瓜,把牙膏挤刷子上,用刷子刷。彭飞只得自己说了:“让我到三团当副团长。到目前为止,我是我们师最年轻的副团。”安叶在龙头下冲洗涂满白沫的黄瓜,头也不抬应了句:“好啊,进步很快啊。”彭飞有些失望:“你不高兴?”安叶马上一笑:“高兴高兴,夫贵妻荣,哪能不高兴?”
彭飞随之情绪高涨,倚着门框眼看前方,前方是排风扇,他眼睛看到的不是排风扇,是大好的人生前程:跑道般坦直,机场般宽阔,蓝天般辽远。看着排风扇,他说:“到了三团,两大课题:一、熟悉团领导班子的工作,二、改装伊尔-76……”他现在开的是运七,三团是伊尔-76。这时冬冬跑来,动画片完了,跑来叫爸爸陪他出去玩,彭飞受宠若惊,忙跟着儿子出去。
安叶把洗好的菜蔬往盘子里码,心情越发恶劣。她当然为彭飞高兴,但同时越发为自己悲哀。不是忌妒,是失落。更有件棘手的具体事情迫在眉睫,眼见彭飞兴高采烈,压住没说,怕扫兴。
下午,部门主任把她叫去说跟她“商量件事”。真是“商量”还好,不是,他在变相要挟。现任部门主任姓王,男性,安叶从前的主任丁洁两年前被提拔为报社副总编。王主任总体上是好人,心眼小,比最小心眼的女人还小——也正常,任何的领域行当,任何的优劣高下,极品都是男人;顶尖人才男人多,顶尖人渣男人多,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也是她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他们的——说王主任的小心眼。某篇稿子,王主任认为标题应这样起,安叶认为应那样起,本是业务上的各抒己见,王主任自己也一再说:职务高不一定水平高,希望大家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把稿子写好编好。但一到具体事上,他不是这个思路。他会从安叶的坚持中想到安叶和丁洁的关系好,觉得安叶是在拿丁洁压他,进而推测到安叶是不是对他当主任不服气?他们俩前后脚进的报社年龄相仿。
王主任跟安叶要商量的事情是这样的:安叶早已确定本月20号休假,打了报告,他批了,社里也批了。但昨天他接到弟弟电话,26号结婚,请哥哥一定参加婚礼。他们家就弟兄两个,弟兄俩关系很好,父母也希望他回去。他跟社里说了,社里的意思是,回去可以,但要保证工作上不出纰漏,得有资深编辑在位。部门老徐、老郑也属“资深”,可惜这二位的“资深”偏生理学上的意义更多,都年过半百了,万一有突发情况,不说能力如何,体力上先就顶不住,委婉表达出王主任和安叶不能同时离岗这层意思,却不说让谁走谁留。这事是该部门主任处理,怎么处理?牺牲自己,不成;明目张胆牺牲下属,也不成,毕竟她请假在先。但叫旁观者说,一个婚礼牵扯的是方方面面,休假什么时候不行?如果颠倒过来,于情于理,他绝对让安叶先走。尽管如此,出于一贯谨慎,王主任不想以理压人,更不想被人误指以势压人,他得以理服人启发安叶自己觉悟。
彼时报社一年一度的述职刚完,安叶这一年仍没有过硬成绩,用不着高评委评,她都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前三年述职她都是“称职”——职称评定分三档,优秀,称职,不合格。优秀者晋升,称职者续任,不合格降职,比方“正高”就得降成“副高”——如果安叶不是军属——王主任个人还认为如果她不是丁洁副主编的朋友——安叶前三年当为“不合格”。为了个孩子经常请假,多少次外出任务,都以孩子小拒绝,谁家没有孩子?上月很重要的一次出差,社里点名希望她去,他转达了社里的意思,她又拿出孩子说事。那次他实在忍不住了,过去你是孩子小,现在孩子都四岁了,托谁带几天不成?邻居,朋友,成不成?她又说孩子发高烧不好交给别人。不管真烧假烧,她这样说了你还真拿她没辙。病了,开证明来——谁医院里没有仨俩朋友?徒然搞僵两人关系。那一次,是王主任亲自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