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贝集102 《〈伊索〉的舞台艺术》序

拾贝集 作者:周有光


我上小学以前,就听过《伊索寓言》。上小学以后,我看过中文的《伊索寓言》。1959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伊索》在北京演出,我看了。1980年,这个剧院再度上演《伊索》,我又看了。

两次看《伊索》,感受不同。五十年前,看了以后,我惊叹!第二次看了以后,我悲叹!

惊叹什么?惊叹剧本作者的才华!《伊索寓言》在我的印象里原来像是许多珍宝散乱在桌子上,彼此之间是没有联系的。那年去首都剧场看《伊索》之前,我想,把《伊索寓言》写成话剧是可能的吗?看完以后,我像是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眼前出现了海市蜃楼!剧本作者把散乱的珍宝编织成一幅生动的图画了。图画中每一个人都在紧张地活动,每一只鸟儿都在歌唱,每一头野兽都在奔跑。古老的传说变成有温度、有脉搏的现实生活。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才华!

悲叹什么?悲叹奴隶社会的不幸!

文明古国的希腊原来是必须在两种不幸之中选择一种的充满着“两难”(dilemma)的奴隶社会!奴隶伊索的选择是,追求自由就得死,保留生命就得做奴隶。女奴隶主的选择是,要想生活舒适就不能得到真正的爱情,追求真正的爱情就只有跟着奴隶去受苦。漫长的奴隶时代呵,这是多么令人悲叹的社会!

可怜的伊索!见到你背上累累的鞭痕,我禁不住泪如雨下!我知道,你心灵上的鞭痕比你背上的还要多,还要深!正因为你有知识,所以你受到鞭挞。如果你也一无所知,你不是可以像阿比西尼亚一样去鞭挞别人吗?但你怎肯去鞭挞别人而换取愚蠢呢?

伊索的话,句句是血,是泪!的确,舌头是最好的东西,又是最坏的东西。怎样分辨舌头的好坏呢?第一次看完了戏时,我问自己,我没有回答,就把问题丢开了。当我在1980年再次看《伊索》时,我又问自己。我不能再丢开这个问题。我要回答:实践是检验好坏的唯一标准。由于历史服从实践的检验,所以希腊终于走出了奴隶时代。

《伊索》这个话剧是真正的说话艺术。舞台上只有六个人,一种布景,几张桌椅。但北京人艺的演员们,使观众忘记了他们是中国人扮演外国人,是现代人扮演古代人。他们把观众带进了两千五百年前,使观众的心弦跟伊索一同紧张地跳跃。

很高兴听到说,北京人艺要编辑出版《〈伊索〉的舞台艺术》,我对这个剧院很有感情,曾经看过她演出的许多戏。同这个剧院的许多人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像曹禺、焦菊隐、舒绣文、吕恩、于是之、方涫德、杨薇……时光易逝,时光也很残酷,不少的老朋友已经故去,但是能让我欣慰的是,他们在中国话剧舞台上所留下的一个个艺术形象,正如伊索追求自由的精神那样,永不磨灭。

载《〈伊索〉的舞台艺术》2009新版

2008年7月 时年10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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