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妻子生小汤姆的时候,他深夜里抱到这座仓里的那个孩子。他记得这小姑娘搂着他的脖子,他怀里抱着她那柔软温暖的身体。现在她会说他不中用了,她要走了,用不着他了,她会在他心上留下他不能忍受的空虚,他受不了这个。他简直要恨这姑娘了,她怎么敢说他老了呢?他在雨中继续走着,他痛苦,他怕老,他为被迫抛弃他视为生命的东西而愤懑,想着,他出了一身冷汗。
威尔o布朗温没跟他的叔父告别就回家了。他抬起头,让雨水淋着自己发烫的面颊,神情恍惚地走着。"我爱你,威尔,我爱你。"他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这几句话。纱帐撕开了,他赤身裸体来到这浩渺的尘世,他战栗着① 。墙壁把他与室内隔开了,让他浪迹在这漫漫的空间里。穿过这漫漫的空间他稀里糊涂地要走向何方呢?在这黑暗的尽头,全能的上帝在哪儿呀?他在什么地方正襟危坐着把他推了出来呢?"我爱你,威尔,我爱你。"每当这几个字敲击着他的心房,他就会吓得发抖。他不敢去想她的面孔和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他不敢去想她那张奇怪的变了形的脸庞。无形的上帝那火光闪闪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揪住了他②。他顺从地、恐慌地走着,他的心被攥住了,在上帝的触摸下燃烧起来。
日子一天天静悄悄地在冥冥之中过去了。他去看安娜,但他们再一次变得拘束起来了。汤姆o布朗温阴沉着脸,蓝眼睛里透着忧郁。安娜在表白自己的感情后变得难以捉摸了,她那白皙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极为木然。她妈妈低着头在她自己那秘而不宣的世界里游动着,那个世界里要做的事太多了。
威尔o布朗温一拿起凿子干起木雕来就充满了激情,真的,是他胸中的激情激励着他用钢凿去雕刻。这时他正刻一副"夏娃诞生"图,这是他的夙愿。这是他给一座教堂刻的浅浮雕镶板。亚当睡着,似乎很痛苦,而上帝--一个模糊的庞大身影正揭去纱帐伸出一只手向他扑过来。夏娃,一个娇小赤裸的女体正从亚当扯裂的半边身子上生长出来,像一团流火爬向上帝的手臂。
现在他正在刻夏娃。这是一个消瘦、有灵气、还未成熟的形象。一股激情像一股春风一样驱使着他颤巍巍地操刀去刻她的腹部,刻出一个坚实但尚未成熟的小腹来。这个硬挺挺的小身体,线条清晰,正经受着诞生的痛苦、折磨和兴奋。他触到她时,手颤抖了。他还没有完成一个形体的雕刻呢。上方,树枝上有一只鸟正展翅欲飞,一条蛇盘着树正向它缠过来,这幅图他还没做完。最后,他终于怀着一腔激情,颤抖着刻成了他的夏娃崭新、清晰的造型。
在夏娃的两侧和远处,在两头都有两个用翅膀遮住面孔的天使①,这些天使就像一棵棵树。当他在夕阳下走向玛斯时,他感到这些遮住面孔的天使都向两边站开了,四周的黑暗就是他们把自己的面孔遮了起来投下的阴影。当他走过运河大桥时,夕阳正洒下最后浓烈的余晖,天空已是墨绿,天际上有星星在闪烁,星星从遥远的天际铺展到夜幕下纵横的阡陌上,铺展到天空上那条水晶云的边沿上。
她像一盏闪亮的灯在等待他。好像他的脸被遮住了一样。他不敢抬起头去看她。
这是小麦收割的时节。一天傍晚,他们穿过农家房舍走出村庄。灰色的天际上悬着一轮金黄的月亮。高大的树木婆娑婀娜,挺立在路边敬候着。安娜和小伙子沿着篱笆墙默默地走着,墙根下的草地上都是马车压出的黑糊糊的槽沟。他们穿过一扇门来到一片开阔地带,这里似乎还有一线天光照在他们脸上。阴影里放着收割后留下的一捆捆麦子。很多麦捆像人一样倒在地上,还有的马马虎虎堆成了垛,就像傍晚朦胧的月光下一艘艘船只,渐渐驶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