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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遭遇老大(1)

鸟人 作者:刘心武


 

火车上挤得水泄不通,三人座位坐了六人,过道上、洗手间里都挤满了人和行李,行李架上和座位底下除了行李外,还夹带着缩身昏睡的大活人。大家睁着阴阳眼,在火车单调的“咔嚓——咔嚓——”声中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在一种各安天命的默契中忍耐着。

每到一个站点,这个间歇平静的魔怪就猛然惊醒了,车门还未开,上车和下车的人群就将里外堵死,在乘警的有力配合下,列车员费好大劲才将车门打开,两股人流就像两股积蓄已久的洪流,纷纷夺道涌出,骂声、尖叫声夹杂着列车员和乘警从喇叭里传出的喊话声,立刻搅和成一团。

身强力壮的男人不愿挤出口,就直接从窗口里爬出去,然后连拉带拽将小孩妻子接出来。上车的乘客更凶猛,他们事先就合计好,一帮送行的亲戚朋友拨开人群,簇拥着将乘客抬起来从窗子里塞进去。

在这种情况下,往往里面的乘客使劲按住窗户不让外边的人打开,外边的人就直接用事先准备好的扁担敲碎车窗玻璃,趁着玻璃碎片四下飞散的空当,一伙人在欢快的叫喊声中将人和行李塞进来。在一片混战中,面对无能为力的局面,列车员和乘警的喇叭声越来越小,终至于湮灭,很快人也从现场消失了。

短短的十分钟混战很快结束,大家在新的平衡中各安天命,继续坚守着命定的旅程。这是中国火车和乘客的宿命。虽然这些年高速公路和航空业的发展,使旅行通道飞速拓展延伸,但廉价和安全仍然吸引众多百姓选择火车,延续和支撑着中国火车和乘客的这种历史宿命和现实景观。

鸟博士就是这一切的见证人和体验者,他此刻已经十分疲惫,十多个钟头从起点站开始的站立,让他备受煎熬;作为接受过专门训练的田野观察者和心灵洞悉者角色的博士,此时已经转变为一个地道的参与制造者和被动的衬托者甚至于最后的受害者。

鸟博士靠着座椅背,脑袋不断地耷拉下来并往两边晃悠,口水滴在胸前挂住的帆布大书包上,滴在旁边那位有座位的乘客身上。那乘客五十多岁,理着整齐的平头,浓密的头发黑白夹杂,像棕刷子般根根直立;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蓝色牛仔裤和皮鞋,看上去透着一股悍劲,令一般人不敢小瞧。

平头汉子一直在闭目养神,终于发现一丝凉意从头顶漫散开来,伸手一摸黏糊糊,抬眼一看,头顶鸟博士的另一条口水线又在拉扯着往下滴,平头汉子慌忙顺手一推,猛然将鸟博士推向一边,那一线口水兜着圈飞向车顶……

被推了一掌的鸟博士撞到旁边站立的人群身上后又反弹回来,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神态不变。这一掌本来不轻,但在不断推推搡搡、磕磕碰碰的人堆里,在疲惫的昏睡里,生理、心理都麻木不仁了,这一掌就显得无关痛痒。

“老大,扁他!”平头汉子身边两个肌肉鼓胀得快要将衣服撕裂的随从,起身准备向鸟博士动手,但老大摆了摆手。此时另一种突然而来的动向与气息,刹那间抓住了老大的注意力——有三个穿着不同、年龄差距很大的人潜入到了这节车厢里,在人堆里引起轻微的骚动,这种看似平常的骚动,马上被老大以一种特殊的专业技能和敏锐力捕捉到了。

三人中,一个大学生打扮戴眼镜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一个乡里妹子打扮的村姑,一个表情木讷、邋里邋遢的老者。三人不是从人堆里挤过来,而是像蛇一样从人堆缝隙里滑过来的,他们配合默契,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并迅速锁定目标,一点也没有引起注意。

但老大立刻感觉一阵乌云遮天蔽日而来,一股阴森森的气息笼罩了整个车厢,许多人在劫难逃。看三人成犄角状围绕在他身边,他判断第一个倒霉蛋就是这个淌口水的家伙。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抬头注视了这三人一眼,那位村姑用一只眼睛向他眨了眨,大家就明白,都是道上人,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不相干。

老大接着闭目养神。身边的马仔却突然盯着村姑露出了惊讶和欣喜,想起身跟上去打招呼,却被闭目养神的老大拉住了衣角。“闻到腥味了?坐着别动!”老大低沉威严的声音将肌肉疙瘩钉在座椅上不敢动弹。

“嘿嘿,以前是老二的人!叫巴妹子。”肌肉疙瘩悄声说。老大充耳不闻。

等老大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三人早已悄然隐身,只有鸟博士保持原来的站姿歪着头咂吧着嘴昏睡,胸前的帆布书包拉链被拉开,张开大嘴无声地喊叫;两个裤兜被割开长长的口子,能看见里面的底裤和腿毛。老大看到鸟博士这副模样,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这就是在我太岁头上滴口水的下场。

本想继续置身事外,但脚边一个打开的棕色小塑料皮本子和一张半折叠的信笺纸引起老大的注意,那上面写着“博士研究生”几个字,印着著名“B大学”几个红色大字的信笺纸上写有“证明”和“介绍信”字样,还加盖了B大学的公章。

老大断定这口水佬是个正经读书人。他将本子和纸捡起来,用衣袖揩尽上面被踩脏的污迹,认真折叠好,用手捅了捅鸟博士的腰肢。博士睁眼看到了前面的学生证和介绍函,马上清醒许多。他瞪着眼睛问道:“唉,唉,唉……我的东西怎么在这里?”

老大用另一只手指一指鸟博士的书包和裤兜,鸟博士低头看,看到被割得像百褶裙一样的长裤,一时有些慌乱,双手插进空空如也已经不再是裤兜的裤管,触摸到底裤和大腿,感觉有一股穿堂风掠过,一时颇为尴尬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不就是被偷被抢被割了吗?又不是头一次!”他一边说一边取过学生证和介绍函。老大这时就笑了起来,两位马仔和周围的人更是大笑不止。

笑声过后,就听到一声又一声“钱不见了!”、“包被割了!”的惊叫和尖叫,接着就是哭喊声,车厢乱成一锅粥。但在老大眼目里,乌云风暴已经过去,只见万里晴空下一片掠劫后的狼藉景象。

鸟博士从容脱掉长裤,露出底裤和缺乏锻炼的细长惨白的两腿,不慌不忙从书包里翻找出一条裤子换上。那种旁若无人的专注、镇定与漠然,令老大感到这决非仅是个纯种傻帽读书人。

“小兄弟,看不出啊……”老大第一次开口同鸟博士说话,一边叫马仔腾出个位置来给鸟博士。鸟博士毫不客气地坐下,同时摘下眼镜,世界就安静下来,刚才的一幕被刹那删除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有缘……我刚从你们大学来,是去听范教授报告的……”老大由搭话到开始套近乎。

“就是经济研究中心的那个老头‘范重组’范教授?大家管他叫‘烦重组’。”鸟博士好一阵才正眼看老大,并戴上眼镜问道。

二十多年来,经济变革的路径是由“狸股份”、“乌市场”、“巴牛市”这几个名字串联起来的,现在到了“烦重组”时代。鸟博士很清楚“烦重组”前年怎样突然间大放异彩成为时代代言人——跟范教授读博的学生之一是他硕士时的师兄,他就是“烦重组”的重要策划者。

所谓“烦重组”实际上是这样一个浅显道理:由计划经济时代蜕变而来的日渐败落的国有企业,和由个体户发展壮大起来的大型私有企业,走过了初始阶段粗犷式经营管理模式,现在到了结构变革、业务重组和管理体系升级的阶段。这个道理无论圈内还是圈外,稍具学养者大多知道,也有人先于范教授写过同样文章,但因为人微言轻和在媒体随意“点发”之故,没有产生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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