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时,鸟博士已经成了老大有问必答的师爷,他没答应给同伴老七当师爷,也没有给他当上总监,却实实在在给老大当上了师爷。“你只好跟我走啦。”老大在两位马仔的帮手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鸟博士说。
鸟博士恍然感觉到老大这句话的含义与分量——他的钱包、手机被偷,老七和其他师兄师弟的电话号码都在手机里,他第一次涉足南方红都市就成了盲流;他茫然站在红都市这个陌生的大迷宫外面,里面声色可闻,就是找不到入口。
博士还在犹豫发呆,老大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下了火车。在车站出口处,一个足有两米宽两米高的大牌子上用红笔写着:“热烈欢迎老鹰冲集团老总一行!”牌子下有四个民工模样却一律衣着光鲜的人,在翘首张望鱼贯而出的人群。那情形就像四只蚂蚁扛着一片树叶或一面大旗迎接它们的蚁后。
老大看到后皱了皱眉,挤到牌子下面,阴着脸训斥领头的那位乐滋滋的手下:“老三,快收起牌子!多次强调要你们别那么张扬,瘦狗村的人有那个脸面讲排场吗?最多来个司机就行。”
老三一直笑盈盈唯唯诺诺。老大将鸟博士的大书包袋子接过来亲手交给司机,同时对老三说:“这是我专门请来的博士,大知识分子。”老三仔细打量博士一番后说:“头回见博士啊,头大身细,脑门上贴标签……不简单!”博士在老三的调侃中尴尬地笑着。
一行到了停车场,两辆新款奔驰在等候。老三等忙着装行李,老大摇摇头终于无话可说,他同鸟博士上了车后座。老三自己开车,前右座坐着跟随老大的一位随从,其他人坐另一辆紧跟在屁股后。鸟博士左右前后看,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很觉新奇。这是他头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
老大说,老三,你怎么不开这车到北京接我呀,我几十个小时坐火车硬座多累呀。开奔驰来接硬座火车,你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吗?
“就算这不是接您的,是接博士的还不成吗?万一您老人家还生气,就算我私人出钱租的行吧?”老三油嘴滑舌、讨好卖乖地回答。老大一向低调,一来到“老鹰冲”集团,首先就将公司的三辆奔驰和一辆宝马卖了,万一要用车时就去租。老三说“接博士用”这句话打动了老大,老大发话道:“那就再留用一个星期吧。”
奔驰在车龙阵里游了半个钟,来到一座高大的牌坊下,牌楼上题着几个镀金的舒体大字:凹下村。名字虽然有些不雅,字体却雄浑厚实。“车进不去,只好走一段路。”老三歉意地对鸟博士说。
博士抬头看了看高大的牌坊,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感觉一阵晕眩。牌坊后面是密匝匝一大堆村民屋,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
老大一干人进了村,鸟博士带着新奇和迷惑的神色四下打量。对这些叫做“村民屋”或“农民房”或“出租屋”的城市景观,他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每个大城市都有不少这样的村落,它们是城市原居民(一般是城市化了的农民或渔民)的集聚地,有在原来居住地上改建的,有重新规划兴建的,名字沿袭不变,实际却面目全非,原来一两层的砖瓦房、土房甚至草房一律改建成了灰墙水泥顶的楼房,房子一梯两户七八层,房与房之间相距仅能容一人或两人并排通过,楼上住户之间伸手就能握住,住户们习惯称其为“搭肩房”或“握手房”。
鸟博士除了偶然进入或路过,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那些迷宫似的狭窄通道是城堡的神经和根系,兜兜转转七绕八缠没有尽头,初入城堡的人穿行在这种巷子里,会担忧紧张不已。村民屋大部分地方阳光终年照射不到,阴天墙上会长绿苔,雨季人身上会长绿毛,所有的家具和物什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洗净的衣服晾了一个月还在滴水。
久住的房客们有了经验:阴天少开窗,雨季来临则紧闭窗门并尽量少在房子里呆。小巷里阴暗潮湿而肮脏,两边十步一店二十步一馆,店里和饭馆里源源不断的垃圾,经常撒在过道上或堆在门口,加上不时从楼上扔下来的废物垃圾,小巷里即使有再多的清洁工也无济于事。
“靠墙根走!”老三提醒鸟博士。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个黑色不明飞行物凌空而下,落在鸟博士的脚边,洒出的液体溅在一行人的身上。原来是一个塑料袋,摔破的塑料袋露出污秽的纸巾和酱色的黏稠液体。
鸟博士抬头,看到电线上挂着两只盛有液体的避孕套,三只破旧的丝袜,看到屋檐下几团黑黢黢的烂毛巾,同时一阵强似一阵的恶臭味深深钻进鼻腔直达胃里,令他哇地一声呕吐出来。老大皱了皱眉头,等了博士一会,一干人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深处走。鸟博士感觉是走在狭长的隧道里,一直要走到地狱里去。
日落时分,天地玄黄,半明半暗,路灯还未开,城堡小巷已经十分模糊,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形和景物轮廓。忽然一阵狂叫声像从巨大的瓮中传来,老三本能地一下子蹿到最前面,从旁支小巷里先奔出来一个瘦小个子,由于太猛,见人刹不住车,迎头撞到老三胸口上。老三打了个趔趄,同时将那人推开,小个子来不及定住身形,就着惯性继续往前没命地奔跑。
老三还未回神,又一个人更加猛烈地撞到他身上,口里还在歇斯底里狂叫“砍死你!砍死你!敢动老子的东西!”同时寒光一闪,咣啷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掉在地上。是个只穿着裤衩、膘肥体壮的光头小子。他来不及理会老三,拾起撞掉的大砍刀,狂追狂叫而去。
老三抻抻衣衫拍拍手,笑道:“小蟊贼。”一行人又继续朝地狱深处行进。鸟博士这时已经冷汗直淌,感觉他们一行成了冷面外星恶魔,赶去劫杀地球人。
城堡的中心是一幢黑沉沉的八层办公楼,是进村后一路走来看到的最大建筑了。除八楼和一楼门店有昏黄的灯光外,其他窗户墨黑死寂。鸟博士听到夜空扑棱棱的翅膀声,原来那些黑色垃圾塑料袋都变成了乌鸦。老大此时愈加慈眉善目、彬彬有礼,比博士所看过的任何武侠英雄或武林盟主都更具大家风范。
“一楼是门店,二楼、三楼是村里的总部和心脏——凹下村村委会、街道办、计划生育办、实业公司、物业公司等等全都集中在这里,四层以上全出租。我们‘老鹰冲’集团占据了八楼整一层,是最大的房客……凹下村主任是朋友,也是全国代表,行政级别与我当年一样,呵呵……”走进大厦,老大一路仔细地给鸟博士介绍。
进电梯时,门岗保安向老大敬礼并小跑过来给他们一行开门。电梯像穿越时光隧道般,“刷——”就到了八楼,门开时射灯下几个金色大字映入眼目:老鹰冲客栈。徽标是一只凶恶的老鹰抓住一只可怜的小鸡,几根鸡毛夹带着几滴鸡血往下掉。
客栈名字下面是一个登记服务台,台前站着一位穿红色工作套装、白色衬衫的前台小姐,正笑眯眯地同老大一行打招呼。服务台旁的通道口站着两个威风凛凛戴绿色贝雷帽的门卫,脸上表情僵直,见了老大一行两脚一并,响亮地行了个军礼。老大看到博士新奇惊讶的表情,却不再解释,微笑着领着大家穿过两边各有十几个房间的长廊,进入最后一扇门。
门一开,猛然听到大声呵斥,一个穿耐克牌圆领T恤衫和休闲裤的小伙子耷拉着脑袋,站在一个满脸涨得通红的中年光头跟前,光头的手指在小伙子的头上点点戳戳。看到这房间墙壁是软皮包装,鸟博士马上明白为什么外面听不到呵斥声。
实际上,除了软包外墙里还有厚厚的隔音棉。这是老鹰冲过去的特训室:凡犯错的兄弟,自动到这里来接受惩戒——巴掌打在脸上的脆响、拳头揍在身上的闷响、打狗棍落在手上腿上后的号啕、狂怒的辱骂等等,经常在这里形成雄浑的交响曲。老大到来后,取消了特训室,并三令五申不准随意体罚——非体罚不可时要五位弟兄集体讨论通过。
老大将这里改成了办公室,将旁边两间打通连起来做会议室——为了统一格调,会议室同样采用了隔音棉和软包。“凡事小心和小声总是好的。”老二在会议室装修时这样对老大说。这里实际成了老鹰冲集团两千多号兄弟的神经中枢。
老大一干人进来,光头正在火头上。顺势狠狠踢出一脚后,光头向老大历数那小子的罪状:“今天下午接到客户投诉,说这小子使反间计,收了客户的钱上了客户的床,最后将客户坑惨了。这傻小子被派去为半老徐娘的皮太太做私人侦探,跟踪她老公,找到她老公包的二奶并拍照取证。想不到一个月下来,案子没结,证没取到,皮太太反倒被她老公告上法庭,说老婆在外面包养男仔,以此要求离婚财产分文不给,证据是这小子与皮太太的床上照片。傻小子还分辩说是皮太太勾引他,说皮太太告诉他,陪她开心和取证同样重要,说什么想不到对方也雇佣了私家侦探……还说要找皮太太对质,说他知道对方雇的私家侦探是谁,要去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