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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鸟博士亲入一线(1)

鸟人 作者:刘心武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博士像百变老怪一般,混迹在老鹰冲第一线的各个岗位。他穿上德叔给他的破衣烂衫,出入斑马线和人行天桥。由于没事先打招呼,在斑马线旁一出现,就招来一对对敌意的眼神。冷不丁在没有路人的时候,被老二手下三个同样破衣烂衫的兄弟,逼迫挟持到路旁一个公园的僻静处,审问他是哪路货以及企图。

博士刚说不是哪路货,对方一位猛小子就一拳朝博士脸上打过来,博士刚低头闪过,另一脚却狠狠地踢在腰眼上,博士踉跄着退出好几步远,最后还是仰面摔倒在地。他立刻爬起来,情急之下掏出了名片高举着,同时口里高呼:“住手!不准打人!”

猛小子不识字,愣了愣神上前抡拳头又要开打,一识字的高个子慌忙拦住,同时朝两弟兄嚷道:“是博士啊!老大的兄弟!”大家马上停息下来,眼神由好奇变歉意再变呆滞。高个子疾言厉色要猛小子过来给博士道歉,猛小子说有眼不识爷,我刚才一拳一脚你十倍偿还,但请手下留情,别闹到德叔那里去……

博士忍痛深呼吸了两口,终于以领导口气宽宏大量道:事先没打招呼,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怪不得你,你们这样维护自己的地盘,精神可嘉,值得表扬。大家没见过这样的大哥,挨打了还表扬人,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没底。

博士接着问周围有多少弟兄,山头稳不稳,一天平均能逮多少“老虎”多少“兔子”多少“老鼠”……博士满口刚学来的专业名词,令这三个小子心悦诚服,老老实实回答博士的每一个问题。

博士提出要跟弟兄们到天桥下的人行隧道内睡一晚,德叔听后摇头抱怨说,现在老大租了宿舍,给他们每人都安排了一个床位,可一些人只要不刮风下雨就背着铺盖到外面马路边天桥下过夜,说那里地方大,凉快自在又不要统一熄灯,真没法子治。

眼看博士下了决心,为安全起见,德叔要去找老四,让他安排一个肌肉佬跟着博士去天桥,博士说老四的人不熟悉业务,宁肯要黑面泥蛋李舵主派个表演仰面摔倒的铁疙瘩给他。

晚上十点时,铁疙瘩职业保镖似的跟着博士,来到元贝立交桥下的一处人行隧道。这里像个山洞,一头靠山一头连着红都市的快速干道,快速干道上除日夜呼啸而过的车辆外很少行人;山边有条盘山车道通向山顶,除了周末游人由此上山外,平时静悄悄显得有些落寞,是个盘踞休息的好地方。

隧道的水泥墙壁上,满是前卫艺术家们的巨幅涂鸦——一条吐着信子的眼镜蛇在桃花与裸体美女的肢体间滑行,一个巨型红黑纳粹党标志旁边,是黑色城堡加骷髅头骨,还有比甲骨文还难辨认的拼凑字体,一些肥壮和细长的彩色字母,抽象的男女生殖器等等。

这个得天独厚的环境加上这些涂鸦,将元贝立交下的这个隧道造就成了丐帮们的天堂。

此时,隧道内集聚了十多人,靠南边的多是行动迟缓病魔缠身的老头,有两个在盘点他们今天所获的“老鼠”,有一个在捡来的饭盒里翻找肉片骨头,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头靠墙坐着发呆,一个正在地下铺塑料纸和报纸准备睡觉了,还有两个早已经张开嘴巴呼呼大睡。

隧道靠山的北边,是一群正在赌牌的家伙,分两摊,都是德叔手下的弟兄,他们挺着赤膀快乐得大呼小叫,旁边放了一堆用塑料纸包裹着的铺盖卷。

见熟识的铁疙瘩和博士出现,大家觉得怪异,吵闹收敛了一会,意识到可能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一个中年弟兄问铁疙瘩,这么晚来有什么事情,铁疙瘩绷着脸说要清场,博士听后慌忙制止道:“不要!不要!我来就是要与大家同乐的。”

铁疙瘩对中年弟兄交代说,是德叔安排他陪博士来八里桥睡觉的,一定要保证安全。中年弟兄就说还是清场安全,那些老头都是要饭拾破烂的孤魂野鬼,没背景,要他们滚马上就得滚,平时可怜他们才让他们在那里落脚的;怕就怕他们半夜起来相互偷东西并吵闹,有时还打斗;有次,一个老头竟然掏出一个手机来报警,结果警察与城管队一起出动,一来先不管他们打斗的事,将我们连拉带骂统统赶走,弄得有半个月我们不敢在这里歇息。

博士说,交代他们一声就行了,不必清场。中年弟兄就走过去,一边粗暴地吆喝,一边用脚将睡下的老头踢醒来,大家自觉坐成一排后,中年弟兄开始训话:“今晚都给我留着神,不准讲话不准偷抢不准吵闹绝对不准打架……反正不要弄出半点乱子来,连放屁都要夹住,否则我把你们扔到前面马路上,叫车碾成肉饼做早餐……听清了没有?”大家蚊子一样嗡嗡叫着说“听清了!”

中年弟兄一脚踢倒一个老头,大声训斥道:“老骨头!大声回答!”“听清了!”大家用整齐洪亮的声音回答。中年弟兄转身离开,大家动作利落,悄没声地收拾破烂家当,打开铺盖躺倒睡觉,那情形完全不像一群老态龙钟的老人,却像训练有素的军队作风。

中年弟兄满意地跑到铁疙瘩和博士面前,说保证没事了,请他们放心睡个安稳觉。博士要弟兄们继续玩牌,只叫中年弟兄陪他聊天。

铁疙瘩和中年兄弟精心给博士开铺——开在过去德叔睡过、现在是中年弟兄睡的最通风的王位上。先铺一层塑料纸,再在上面铺一层报纸,再在上面铺一条乌黑的床单,枕头是一个破旧的汽车坐垫。大家一字排开,头朝隧道壁、脚朝过道躺倒,铁疙瘩特意交代中年弟兄,安排两名值班员轮流守夜。

博士躺下时,真有种“天当房子地当床”的豪迈,但马上就被蜘蛛般大的花脚蚊子盯得脚上手上起了几个大包。他看周围的弟兄个个睡得鼾声四起,观察他们的防蚊方法,发现他们穿着长衣长裤,脑袋都用衣物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铁疙瘩光胳膊光腿黑黢黢仰天躺着,像尊铁铸的雕像般,那架势任凭风吹日晒雨淋霜打都无所畏惧,何况小小的蜘蛛蚊?

博士被咬得奇痒难忍,就坐起来抓耳挠腮驱蚊止痒。他要替值班小兄弟守夜,小兄弟不敢,博士就只好躺倒用床单蒙住脑袋,可一会就喘不过气来,汗水也随之沁出了一头一脸。

折腾了好一阵才迷迷糊糊睡去,可刚合一会眼,就有唧呀唧呀的声音响起。睁眼看时,一辆装满破烂的三轮垃圾车正从隧道里经过,车夫戴顶大草帽,古铜色的半张脸和显露的肌肤,在昏黄的路灯下成了油画中的艺术造型,他正以弓形状一步一顿拉着破车穿过隧道。

一会儿又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伴随着口哨响起,抬眼看到一位骑破单车的年轻人,歪歪扭扭走“之”字形经过隧道;一会儿突突突刺耳的摩托车声音由远而近响起,进入隧道时,巨响与隧道空间共鸣,发出地动山摇的震撼力,令博士双手掩耳,紧挨着墙壁蜷缩一团。

摩托车过后,博士环顾左右,发现弟兄们只是翻了个身,或翻了翻蒙眬的睡眼,或咕噜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接着又呼噜噜大睡;另一头的老头儿们则木头似的毫无动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突然,四道刺眼的灯光照得隧道内一片光明,一辆改装过的跑车吼叫着驰入了隧道,隧道像暴风雨中的一艘船,在波涛上剧烈震动摇摆起来,博士一时惊慌失措,忙用手挡住强光,全身毛发倒立。

吼声过后,博士惊魂稍定,再次环顾两边,发现大家都齐刷刷坐成一排,靠在隧道璧上揉眼打哈欠。“神经病!快睡!快睡!那边的老头儿怎么不睡?瘤子,给他们吃挂面!”中年弟兄胡乱叫喊着。

叫瘤子的值班员,赶紧跑过去给老头每人脸上一巴掌,声音在空旷的隧道内啪啪脆响。快天亮时,博士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再也顾不得花脚蜘蛛蚊子叮咬,四脚四手摊开呼呼大睡,任凭赶早过海关的巨型货柜车,惊雷似的一阵阵从头顶滚过。

八点钟时,大家都陆续起来收拾破烂家什各奔东西,只有铁疙瘩守在酣睡的博士身旁不敢离开。行人渐渐多起来,走贩们也接踵而至。一个买报的在隧道入口的一边里摆开了地摊——有当天的红都市早报,先天的晚报,畅销杂志和图书,还有《军事前哨》报、《红娘》、《五月花》等。

突然,听到有人狂叫一声“城管来了!”博士警觉抬头,看到报摊主将报纸杂志一把收拢,塞进身旁的大挎包里,拉上拉链,然后装着休闲一样坐着抽烟;卖甘蔗的妇女收拾好刀具,推着三轮车就跑,连客户的钱也来不及收取;蔬菜水果贩子挑着担子就走,水果滚落下来也不捡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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