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八年-一八八九年
光绪四年(戊寅o一八七八),我十六岁。祖母因为大器作木匠,非但要用很大力气,有时还要爬高上房,怕我干不了。母亲也顾虑到,万一手艺没曾学成,先弄出了一身的病来。她们跟父亲商量,想叫我换一行别的手艺,照顾我的身体,能够轻松点才好。我把愿意去学小器作的意思,说了出来,他们都认为可以,就由父亲打听得有位雕花木匠,名叫周之美的,要领个徒弟。这是好机会,托人去说,一说就成功了。于是我辞了齐师傅,到周师傅那边去学手艺。这位周师傅,住在周家洞,离我们家,也不太远,那年他二十八岁。他的雕花手艺,在白石铺一带,是很出名的,用平刀法,雕刻人物,尤其是他的绝技。我跟着他学,他也肯耐心地教。说也奇怪,我们师徒二人,真是有缘,相处得非常之好。我很佩服他的本领,又喜欢这门手艺,学得很有兴味。他总说我聪明,肯用心,觉得我这个徒弟,比任何人都可爱。他没有儿子,简直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地看待。他又常常对人说:"我这个徒弟,学成了手艺,一定是我们这一行的能手,我做了一辈子的工,将来面子上沾着些光彩,就靠在他的身上啦!"人家听了他的话,都说周师傅名下有个有出息的好徒弟。后来我出师后,人家都很看得起,这是我师傅提拔我的一番好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
光绪五年(己卯o一八七九),我十七岁。光绪六年(庚辰o一八八 ),我十八岁。光绪七年(辛巳o一八八一),我十九岁。照我们小器作的行规,学徒期是三年零一季,我因为在学徒期中,生了一场大病,耽误了不少日子,所以到十九岁的下半年,才满期出师。我生这场大病,是在十七岁那年的秋天,病得非常危险,又吐过几口血,只剩得一口气了。祖母和我父亲,急得没了主意直打转。我母亲恰巧生了我五弟纯隽,号叫佑五,正在产期,也急得东西都咽不下口。我妻陈春君,嘴里不好意思说,背地里淌了不少的眼泪。后来请到了一位姓张的大夫,一剂"以寒伏火"的药,吃下肚去,立刻就见了效,连服几剂调理的药,病就好了。病好之后,仍到周师傅处学手艺,经过一段较长时间,学会了师傅的平刀法,又琢磨着改进了圆刀法,师傅看我手艺学得很不错,许我出师了。出师是一桩喜事,家里的人都很高兴。祖母跟我父亲母亲商量好,拣了一个好日子,请几桌客,我和陈春君"圆房"了,从此,我和她才是正式的夫妻。那年我是十九岁,春君是二十岁。
我出师后,仍是跟着周师傅出外做活。雕花工是计件论工的,必须完成了这一件,才能去做那一件。周师傅的好手艺,白石铺附近一百来里的范围内,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因此,我的名字,也跟着他,人人都知道了。人家都称我"芝木匠",当着面,客气些,叫我"芝师傅"。我因家里光景不好,挣到的钱,一个都不敢用掉,完工回了家,就全部交给我母亲。母亲常常笑着说:"阿芝能挣钱了,钱虽不多,总比空手好得多。"那时,我们师徒常去的地方,是陈家垅胡家和竹冲黎家。胡黎两姓,都是有钱的财主人家,他们家里有了婚嫁的事情,男家做床橱,女家做妆奁,件数做得很多,都是由我们师徒去做的。有时师傅不去,就由我一人单独去了。还有我的本家齐伯常的家里,我也是常去的。伯常名叫敦元,是湘潭的一位绅士,我到他家,总在他们稻谷仓前做活,和伯常的儿子公甫相识。论岁数,公甫比我小得多,可是我们很谈得来,成了知己朋友。后来我给他画了一张《秋姜馆填词图》,题了三首诗,其中一首道:"稻粱仓外见君小,草莽声中并我衰,放下斧斤作知己,前身应作蠹鱼来。"就是记的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