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二年(丙午o一九 六),我四十四岁。在桂林过了年,打算要回家,画了一幅《独秀山图》。正想动身的时候,忽接我父亲来信,说是四弟纯培,和我的长子良元,从军到了广东,家里很不放心,叫我赶快去追寻。我就取道梧州,到了广州,住在祇园寺庙内。探得他们跟了郭葆生,到了钦州去了。原来现任两广总督袁海观,也是湘潭人,跟葆生是亲戚。葆生是个候补道,指省广东不久,就放了钦廉兵备道。道台是驻在钦州的。纯培和良元,是葆生叫去的,他们怕家里不放远行,瞒了人,偷偷地到了广东。我打听到确讯,赶到了钦州。葆生笑着说:"我叫他们叔侄来到这里,连你这位齐山人也请到了!"我说:"我是找他们来的,既已见到,家里也就放心了。"葆生本也会画几笔花鸟,留我住了几个月,叫他的如夫人跟我学画。他是一个好名的人,自己的画虽不太好,却很喜欢挥毫,官场中本没有真正的是非,求他画的人倒也不少。我到了以后,应酬画件,葆生就叫我代为捉刀,送了我一笔润资。他收罗的许多名画,像八大山人、徐青藤、金冬心等真迹,都给我临摹了一遍,我也得益不浅。到了秋天,我跟葆生订了后约,独自回家乡。这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三出三归。
我回家后不久,周之美师傅于九月二十一日死了。我听得这个消息,心里难受得很。回想当初跟我师傅学艺的时候,师傅视我如子,把他雕花的绝技,全套教给了我。出师后,我虽常去看他,只因连年在外奔波,相见的日子,并不甚多。不料此次远游归来,竟成长别。师傅又没有后嗣,身后凄凉,令人酸鼻。我到他家去哭奠了一场,又作了一篇《大匠墓志》去追悼他。凭我这一点微薄的意思,怎能报答我师傅当初待我的恩情呢?
那时,我因梅公祠的房屋和祠堂的祭田,典期届满,另在余霞峰山脚下,茶恩寺茹家冲地方,买了一所破旧房屋和二十亩水田。茹家冲在白石铺的南面,相隔二十来里。西北到晓霞山,也不过三十来里。东西是枫树坳,坳上有大枫树百十来棵,都是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西北是老坝,又名老溪,是条小河,岸的两边,古松很多。我们房屋的前面和旁边,各有一口水井,井边种了不少的竹子,房前的井,名叫墨井。这一带在四山围拘之中,风景很是优美。我把破旧的房屋,翻盖一新,取名为"寄萍堂"。堂内造一书室,取名为"八砚楼",名虽为楼,并非楼房,我远游时得来的八块砚石,置在室中,所以题了此名。这座房子,是我画了图样盖的,前后窗户,安上了从上海带回来的细铁丝纱,我把它称作"碧纱橱"。布置妥当,于十一月同春君带着儿女们,从梅公祠旧居,搬到了茹家冲新宅。我以前住的,只能说是借山,此刻置地盖房,才可算是买山了。十二月初七日,大儿媳生了个男孩,这是我的长孙,取名秉灵,号叫近衡。因他生在搬进新宅不到一月,故又取号移孙。邻居们看我新修了住宅,又添了一个孙子,都来祝贺说:"人兴财旺!"我的心境,确比前几年舒展得多了。
光绪三十三年(丁未o一九 七),我四十五岁。上年在钦州,与郭葆生话别,订约今年再去。过了年,我就动身了。坐轿到广西梧州,再坐轮船,转海道而往。到了钦州,葆生仍旧叫我教他如夫人学画,兼给葆生代笔。住不多久,随同葆生到了肇庆。游鼎湖山,观飞泉潭。又往高要县,游端溪,竭包公祠。钦州辖界,跟越南接壤,那年边疆不靖,兵备道是要派兵去巡逻的。我趁此机会,随军到达东兴。这东兴在北仑河北岸,对面是越南的芒街,过了铁桥,到了北仑河南岸,游览越南山水。野蕉数百株,映得满天都成碧色。我画了一张《绿天过客图》,收入借山图卷之内。
回到钦州,正值荔枝上市,沿路我看了田里的荔枝树,结着累累的荔枝,倒也非常好看,从此我把荔枝也入了我的画了。曾有人拿了许多荔枝来,换了我的画去,这倒可算是一桩风雅的事。还有一位歌女,我捧过她的场,她常常剥了荔枝肉给我吃。我作了一首纪事诗:"客里钦州旧梦痴,南门河上雨丝丝。此生再过应无分,纤手教侬剥荔枝。"钦州城外,有所天涯亭,我每次登亭游眺,总不免有点游子之思。到了冬月,动身回乡,到家已是腊鼓频催的时节了。这是五出五归中的四出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