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喜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元,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有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一派。我画梅花,本是取法宋朝杨补之(无咎)。同乡尹和伯(金阳),在湖南画梅是最有名的,他就是学的杨补之,我也参酌他的笔意。师曾说:工笔画梅,费力不好看。我又听了他的话,改换画法。同乡易蔚儒(宗夔),是众议院的议员,请我画了一把团扇,给林琴南看了,大为赞赏,说:"南吴北齐,可以媲美。"他把吴昌硕跟我相比,我们的笔路,倒是有些相同的。经易蔚儒介绍,我和林琴南交成了朋友。同时我又认识了徐悲鸿、贺履之、朱悟园等人。我的同乡老友黎松安,因他儿子劭西在教育部任职,也来到北京,和我时常见面。
我跟梅兰芳认识,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记得是在九月初的一天,齐如山来约我同去的。兰芳性情温和,礼貌周到,可以说是恂恂儒雅。那时他住在前门外北芦草园,他书斋名"缀玉轩",布置得很讲究。他家里种了不少的花木,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样式,有的开着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见所未见,从此我也画上了此花。当天,兰芳叫我画草虫给他看,亲自给我磨墨理纸。画完了,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非常动听。同时在座的,还有两人:一是教他画梅花的汪霭士,跟我也是熟人;一是福建人李释堪(宣倜),是教他作诗词的,释堪从此也成了我的朋友。有一次,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想不到兰芳来了,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才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算圆了回来。事后,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兰芳,题了一诗,有句说:"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民国十年(辛酉o一九二一),我五十九岁。夏午诒在保定,来信邀我去过端阳节,同游莲花池,是清末莲池书院旧址,内有朱藤,十分茂盛。我对花写照,画了一张长幅,住了三天回京。秋返湘潭,重阳到家,父母双亲都康健,心颇安慰。九月十五日得良琨从北京发来电报,说秉灵病重,我同春君立刻动身北行。回到北京,秉灵的病好了。腊月二十日,宝珠生了个男孩,取名良迟,号子长。这是宝珠的头一胎,我的第四个儿子。那年宝珠才二十岁,春君因她年纪尚轻,生了孩子,怕她不善抚育,就接了过来,亲自照料。夜间专心护理,不辞辛劳。孩子饿了,抱到宝珠身边喂乳,喂饱了又领去同睡。冬令夜长,一宵之间,冒着寒威,起身好多次。这样的费尽心力,爱如己出,真是世间少有,不但宝珠知恩,我也感激不尽。
民国十一年(壬戌o一九二二),我六十岁。春,陈师曾来谈:日本有两位著名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来信邀他带着作品,参加东京府万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他叫我预备几幅画,交他带到日本去展览出售。我在北京,卖画生涯,本不甚好,有此机会,当然乐于遵从,就画了几幅花卉山水,交他带去。师曾行后,我送春君回到家乡,住了几天。我到长沙,已是四月初夏之时了。初八那天,在同族逊园家里,见到我的次女阿梅,可怜四年不见,她憔悴得不成样子。她自嫁到宾氏,同夫婿不很和睦,逃避打骂,时常住在娘家,有时住在娘家的同族或亲戚处。听说她的夫婿,竟发了疯,拿着刀想杀害她,幸而跑得快,躲在邻居家,才保住性命。她屡次望我回到家乡来住,我始终没有答允她。此番相见,说不出有许多愁闷,我做了两首诗,有句说:"赤绳勿太坚,休误此华年!"我是婉劝她另谋出路,除此别无他法。那时张仲飏已先在省城,尚有旧友胡石庵、黎戬斋等人,杨晰子的胞弟重子,名钧,能写隶书,也在一起。我给他们作画刻印,盘桓了十来天,就回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