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在审讯(4)

为他准备的谋杀 作者:蒋峰


 

5

也不算尸体,是我哥尸体的照片,四个部分加一个拼好的,一共五张,他递给我要我辨识。第一张是两条快分离的腿,我在现场确认过。第二张是腰部以上,一只胳膊连在半面胸上被炸了出来。还有一个烧焦了的脑袋,也许是头部易燃的缘故,整个脑袋就像从火里爆出来的保龄球。最后一张连同拼好的那张我看不下去了,我还原次序,还给他。

“这回有想说的了吗?”他问。他好像一夜白头,现在是五点半,我多少在地上睡了俩小时。我回答他:“你一夜没睡?”他抖着相片说:“我问你的是这个。”

我看看镜子,也可以叫监视窗,问:“局长和队长还在?”他摇摇头,指着摄像头:“有这个就够了。要再看看这些吗?”他扔过来一沓儿文件,从背面我都能认出来是验尸报告。我翻头两页,全是分析骨骼、人种、性别什么的,很无聊。我说:“你们够认真的。”

“我告诉你,这一夜我们还做了什么,银行、鱼塘,包括你家,全都核实了一遍。”他点支烟,“你很诚实,不错。”

我把验尸报告还给他,想起刚才的梦,问:“我能见见验尸官吗?”

“什么?”

“我是说,我和他作业的尸体、骨骼、性别、年纪、相貌都一样,我看他什么反应。”

他笑了,接过验尸报告。“你不再看看了?”

“看这个干吗?帮你们破案?”他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身子向后靠,闭眼想着,仰头冲着天花板闭眼睛。好长时间没声音,我以为他疲劳作战睡着了。墙上六点敲钟的时候,他忽然向我倾过来,眼睛放光,问道:“欧阳楠,匕首在哪儿?”

“什么匕首?”

“我跟你形容一下,十五厘米长,”他弯腰拍拍小腿,“绑在腿上就可以。”

我瞪大眼睛说:“我真不明白。”

“别跟我装糊涂!”他站起来,抖着尸检报告,像疯狗一样对着我耳朵吼,“硝化甘油的事我不管你!我问你刀在哪里?在哪里?后面一刀穿心脏,前面一刀扎喉管!够狠的你,刀刀致命,你偏扎两刀!爆炸只是毁灭现场!欧阳桐早就死了!”

他把验尸报告扔过来,凶器说明和致命伤都在后几页。我耳鸣了,听不清他后面的话,仿佛真有把匕首在划着我的耳膜。我瘫在椅子上,低头盯住地面的污点,双手捂住耳朵,约莫半分钟,好些了。很静,钟表的滴答声,六点零三分三十二秒。我看见高文坐回我对面,那些模糊了的又渐渐清晰。我听见自己用更清晰的声音问:“你再说一遍?”

6

这成了笑话,成了一个我下半辈子就靠它活着的笑话。我可以对每个人讲,多年之前我计划杀个人,由于懦弱迟迟未能动手。我拖呀拖呀,拖到我全家都死了,孤苦伶仃,最后我终于不怂了,义无反顾地去杀他,结果呢?结果那个人在我去杀他的路上被别人干掉了。是这么回事吗?会有人笑吗?如果你不笑的话,我再补充一下,我还以为是我杀的,还屁颠屁颠地跑去自首。怎么杀的呢?我做硝化甘油,配了半个多月,差点儿把自己炸死。回头想想,也就是帮火葬场给尸体过了头道程序。欧阳楠,你是个正牌纯种山炮!

我低下头,胳膊拄在桌子上揉眼眶,问:“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在等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分开眼前的手指,从指缝看着他,说:“你们没有别的嫌疑对象了?”

“你说呢?你是自首来的。”

“我没杀他。”

他直起上身,松松领带,十指交叉掰响关节,很放松,但不回答我。

“我想杀他,但我没杀他,现在看来是没杀成他。”高文寻思一下,又点起一支烟,这次他没给我。本来我们该在长桌的两头,他拽过椅子,坐在我直角线的右侧,低声用貌似躲过监听器的声音说:“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匕首藏在哪儿,我保证不以谋杀的罪名起诉你。随便什么罪,过失杀人?防卫过当?只要你交出匕首,并且承认欧阳桐的心脏和喉管那两刀是你扎的,杀人现场什么过程,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哪怕你说匕首是从欧阳桐手里抢过来的,他先要杀你的,都没问题。可以吗?”

这是一场博弈,从我酒驾被他扒皮那天就开始的博弈,他清楚这一拳要把我彻底击倒在地。我知道不管是输是赢,我不能软弱,我要找回与他对抗的勇气。我想起以前看直播,足球篮球,解说员最喜欢说,谁谁谁要赶紧调整好状态,打好后面的比赛!我那时候觉得真扯淡,行就行,不行拉倒,跟状态有毛关系?现在我相信了,有状态这种东西,就像是自我,我要找到它,我要回到我自己。

不用太久,我给自己五秒钟找回我自己,我生命中可以软弱的最后五秒钟。我盯着他的烟,一缕缕弯曲地上升,在审讯室里扩散不见。我倒数着,五,欧阳桐不会死两次,凶手不是我;四,除了凶手,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杀了欧阳桐,有人嫁祸于我,至少是从我这儿捡了个大便宜;三,我可以杀欧阳桐,同样他也可以搞我老婆,因为这是我们欧阳家的事情,但是现在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杀了我哥,有人动了我们欧阳家的奶酪;二,我要给自己争取一次查明真相的机会,这在监狱里可办不到,我要想办法出去;一,我不能认罪,更不能死;零,从此我不可以再软弱,我要比以前更强大。

“交易?啊?”他点点头。

“没问题,我承认,我杀他了。”他笑了,不相信我,不相信胜利来得这么快,一个难啃的骨肉居

然自行脱骨了。“匕首在哪儿?”

“我忘了,我想想啊。”他主动给我一支烟。

“啊,我想起来了,”我拍下桌子,“在休斯敦!”

“哪儿?”我敲着桌子说:“你不看篮球吧?休斯敦火箭。”

我一直佩服他这一点,无论怎么被讥讽,都不先发火失态。他还是微笑,神情轻松,说:“我是不是得谢谢你?知道我没去过美国,就给我一次借取物证旅行的机会?”

“不错,你想去哪儿逛?我用了两把匕首,一把在纽约的第五大道,一把在洛杉矶的好莱坞。”

“可以了,”他打断我,“说吧。”

“我真没有。”我认真起来,“我给你出个主意,去军用店买一把,擦干净带过来,我帮你按上指纹,找个人送我家去,然后你再带人去把这个搜出来,可以吧?”

“你一直在耍我。”

“我没有耍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是同行,以前在这屋,我都是坐在你那个位置,你跟我谈交易?这种把戏我玩得比你还多!”后面我不用再说了,审讯就是这么回事。早二十年前基本是行刑逼供,拳打脚踢。后来法官烦了,一看见出庭的嫌疑人被打得跟露馅的包子似的,立即宣布证据作废,取保候审,警察必须重新取证。再往后我们也聪明了,打人不打脸,把书捆在犯人的胸口或肚子上,用胳膊肘震,没外伤,连淤青都没有,可里面呢,估计心脏肺子差不多都震碎了。我入职后连这个都不敢了,律师开始介入,都知道先找借口拍张X光,入庭前想办法再拍一张,把两张X光挂墙上,使出“大家来找茬儿”的劲头挑不同,不超过五处才过关,找着一处就能在法庭上揪住不放。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警察又跟美国人学,警察跟嫌疑人谈交易,你认罪,把证据交出来,我承诺以较轻的罪名起诉你。其实不是这样,警察在玩你,证据准备充足直接把你送进大牢,你干的那些事,一样也逃不掉。有些嫌疑人崩溃了,跟法官讲交易的事情。谁信呀?你也不想想你是谁?警察跟你做交易?于是又有一些人,他们坚持要签个保证才吐口。没问题,找我们局长按手印盖章都成,反正进了看守所照样被搜出来,当你面把它撕掉,问你,还有吗?我当然不吃他这一套,我要争取点儿时间来想想怎么应对这局面,这不是计划的,有人先动手了。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我认识这个人吗,或者,真是诬陷我的一个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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