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燕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唉,真是的!”
村子里来了很多警察,还带着几条警犬。村子里虽然也有许多狗,却都是那种耷拉着耳朵卷着尾巴的家狗。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耳朵向上竖着、尾巴向下耷拉着、嘴里吐着长舌头的狼狗。警察牵着警犬和民兵在山上搜捕十几天也没有搜到杰子。
村里到处都能听到人们的猜测和议论:“这么多天搜不到杰子,多半是死在山上让狼吃了吧。”
“不能吧,杰子有枪——唉,十多天了,没吃没喝也真够呛;多亏是夏天,要是冬天非冻死不可——这弄的叫怎么一回事儿呀,真是孽啊!”
“有人说在山上看到杰子了,就在他家前面的南山坡上。晚上天都黑了,杰子是想回家看看他妈,见有两个民兵在他家门前守着就想用刺刀把那两个民兵给挑了,可寻思着没仇没冤的就拉倒了。”
……
有一次,自己在村头往东岭去的大道上玩儿,看到杰子的姐姐骑着自行车从东岭那边回来,车后座上夹着两个饭盒,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念头,自己便认为那一定是给杰子送饭去了。
记不清过去多少天了,就像一切生活的色彩都将在时间的流逝中褪色一样,渐渐地连传言也听不到了。
这天傍晚,父亲带着姐姐和自己到村西边的北大地上放家里唯一的一头黄牛。那景致在自己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可那气味似乎还依然能嗅到——那是泥土、草木、牲畜、河水﹑炊烟等混和而成的气味,是山村的气味,是大自然的气味,是同那美妙天籁般能给人以美好感觉的气味,是自己在城市中难以寻见的气味。正当姐姐和自己一边看牛吃草,一边在北大地上玩耍时,从河套北边的山上突然传来了两声枪响——牛依然悠闲地甩着尾巴啃着地上的草,潺潺河水依然唱着那不变的调子继续向前流着,天籁并未因枪声而停止,那属于山村的气味依然浸润着每一个生命与灵魂……
“是杰子。”自己大声地喊道。
北山上一垛房屋般高的柴火在枪声和自己的叫声过后燃起了大火。村里的人很快被枪声和火光招来了。
“是杰子吧?”
“可能是吧。”
“是杰子——那柴火垛不就是燕家的吗,杰子还帮着打过垛呢!”
在人们猜测议论时,警察和民兵已向山上攀去。自己很想往近前凑凑,甚至想上山去看,但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每当这时,父亲总像是一只老家禽似的伸着无力的翅膀遮挡着自己,即便是自己现在都已经长大了,父亲仍不愿收起他那无力的翅膀。唉,真是没办法了,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张着吧,谁让他是父亲呢!
当那垛柴火快燃尽时,山上的人走了下来。自己看到两个大人用一块旧帆布兜着什么走在那行人的中间——像听到枪声自己便喊出是杰子的感觉一样,自己知道那里面兜的就是杰子。
“怎么回事儿,是杰子吗?”村民向下山的民兵打听着。
“不是杰子还能是谁——刚上山时火太大靠不了前儿,等火小了,人已经烧得就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坐在柴垛底下,枪顶着自己的下巴颏儿,看样子是用脚扣的扳机……”
“那么大的人烧得就只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
“是呀,那么大的人烧得就只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村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叹。
这之后,自己常常看到杰子的母亲在这山下的大地上烧纸,一边烧,一边向山上哭叫杰子的名字。听大人说,杰子的妈妈疯了,可那时的自己并不明白“疯”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很可怕。
后来的事都是听老白老爷讲的,那是一个在村西头香瓜地看瓜的老头,常去自己爷爷家和爷爷喝酒聊天。
那是杰子死的头一天晚上,已经是下半夜了,老人听着瓜地里有动静就走了出去,影影绰绰看到有个人躲了起来,老人一猜就是杰子,便喊他进窝棚里待着。他跟老人说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饿坏了,老人就给他摘了一土篮儿瓜。他边吃边向老人打听燕,老人就都告诉了他——燕在去县城的路上就死在车上了。他一听眼珠子就瞪直了,愣了半天才又问老人,学校操场边上怎么打了两口棺材,原来他还不知道小三妈被他给打死了。一听老人说小三妈让他给打死了脸上就傻了,瓜也不吃了,拎着枪就走了,走时还没忘了把他手上戴的那块红旗表捋下来让老人交给他妈妈,说他就想他妈。
“唉,这孩子!”自己还记得老人发出了这样一声叹息。
老人刚躺下眯瞪着,就听见外面有女人在笑,下了地推开窝棚门就看到小三妈滿脸是血,披头散发地站在土岗子上,大笑了几声后就不见了。
“唉,那么大的一个人烧得就只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老白老爷这么说着。
“唉,那么大的一个人烧得就只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村里的人也这么说着。
……
家里的门仍然锁着,自己看到只有一道木障子相隔的邻家有人,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乘兴走了进去(这次不知是不是因为糖果,但自己的天性是有些不知餍足的)。邻家是一对年轻夫妇,平日里时常打架,也同自己父母打架,因此是不怎么来往的。像自己走过的所有人家一样,自己看到的是笑脸,受到的是热情的招待,并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两个小青苹果。虽然那夫妇极力留自己待在他们家中暖和着等家人回来,可自己却无端地感到不自在,还是回到自家的院中。正当自己又饿又冷地站在家门前啃着那个拜年得来的小苹果时,父母终于回来了。
看到自己不知从哪儿竟弄到许多糖果,父母都惊诧地笑起来,最终还是大大地夸奖了自己一番。
劈柴从灶膛中很快蹿出了红色的火焰,并噼里啪啦地发出了欢快的爆裂声。看到笑逐颜开的父母,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之间那时常发生的可怕争吵了。炕热起来了,屋内热起来了,自己身上也热起来了——这是一种家的温暖,自己的喜悦也随着这热度的上升达到了顶点。啊,过年了,自己是多么的快活啊——过年真好!
长大之后,“年”似乎越过越平淡了,生活似乎也越过越平淡了,平淡得令自己常常感到生命像是已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