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一角冲开水的男人很眼熟,梁夏想起在家乡的时候看过他演的《上海滩》。 男人说:“阿伦哪有讲过!阿伦只讲过‘这陷阱,这陷阱,偏我遇上’嘛!吹牛!”
梁夏掉转头看街景。在他眼里,穿梭来去的不是人流也不是景色,是另外一个高不可攀的世界,那世界永远躁动,每个人都比自己幸福却永远不满足。
他对面有一个小乞丐,和他年纪相仿,但比他矮大半个头,手里抓着半只水焖粑粑,另一只手举着搪瓷碗,每当有人经过时就抬高一点,声音尖利地请求施舍。既然现在他没有吃那半只水焖粑粑,说明他现在不饿,既然他不饿,那最好给现在很饿的人。梁夏起身穿过马路走到小乞丐面前,毫不迟疑地从那只肮脏的小手里夺过水焖粑粑,三两口吞了下去。小乞丐傻看着,没什么反应。
梁夏认为可以对他更多要求一些。
“你还有几个?都给我!”
小乞丐依然呆看着,他的嘴唇不知因为什么感染了,有一部分溃疡,黏糊糊分泌出气味刺鼻的液体,苍蝇绕着他的脑袋欢快地轰鸣。梁夏蹲下来掏他口袋,手刚伸进去,只觉衣领一紧,身体离地,接着就直飞出去,他落地时又回到了杂货铺门口。
如果这就是抢小乞丐午饭的代价,梁夏觉得还是公平的。但事情并没结束,扔他出去的是个面色蜡黄的男人,蜡黄脸骑着辆破摩托,他把梁夏拽上摩托,熟练地横过来用捆猪的手法捆好,踩上油门往巷子深处驶去。
任何城市都有类似的街巷:狭窄拥挤但摩托或自行车之类的交通工具总能在其中顺利行驶。巷子柳暗花明春事深,前方围墙出现,似乎到了尽头却不料别有洞天。蜡黄脸娴熟地驾驶着摩托,横在后座的梁夏不是在拐弯时被墙壁撞到脑袋,要不就是在巷子里被什么杂物戳痛了脚,为避免痛苦,他只有尽量蜷缩起身体。巷子里有的人家门户紧闭,有的在门口生火做饭,风驰电掣间偶尔能听见女人用当地土话打骂孩子的声音,锅铲在铁锅底翻炒的摩擦声,以及飘散过来又迅速消失的菜香,梁夏猜应该是蘑菇炒肉片,而且肯定放了干辣椒。仰面朝天的他能看见空中交错的晾衣绳,蜘蛛网般交错在蓝天白云之下。
天很蓝,云彩,也真的很干净。
蜡黄脸开足马力冲刺,撞翻了一个女人洗衣服的木盆,脏水流得到处都是,那女人拿起肥皂砸过来,肥皂没击中蜡黄脸却打中了梁夏,女人追上来,梁夏看到她脸颊上有块明显的红色胎记,她捡起肥皂骂骂咧咧回去收拾满地湿衣服。
蜡黄脸最后停在一个院子门口,院门口的杂物堆里有个废弃的单门冰箱,冰箱门上两个只穿内裤的半裸小男孩搂在一起竖着大拇指。蜡黄脸把梁夏夹进去,丢在正对着里屋的台阶上。
里屋一个操西南官话的嘶哑男声在唱小调:“天道不易信呀,人命没一定,人命没一定呀,要靠自己造;若说祸与福呀,都是天注定,那是凡夫与俗子,而非圣贤说的话呀,说的话!”
梁夏砸在地上很响。他的脑袋早就撞破了,鲜血流得满脸都是,脚上也血肉模糊,梁夏用手擦脸,甩出去的血珠溅在青石板上,太阳下煞是刺目。小调唱完后,男人出来了。西南山区男人都不高大,这男人尤其黑瘦,脸颊极窄,下巴那里却生出宽大的骨架,看上去是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但往里缩的鼻梁又像是要打喷嚏打不出来,他头上卡着一半卷边的喜鹊窝毡帽,麻布上衣黑长裤,赤脚踏双颇时尚的白皮鞋,宽下巴男人叫蜡黄脸名字,听发音像是“莫干伞”。
莫干伞是俱融当地口音,两人商量了一阵。梁夏大体上还能听懂,他们在决定是弄断自己的胳膊还是腿,或是拿开水烫掉一层皮。这并不是为了给杂货店门口的小乞丐报仇,也不是他们谈论的重点,他们讨论时间较长的是把梁夏放在火车站还是运去昭通。
等到他们商量停当显然太迟了,梁夏插嘴说:“要是你们缺小孩子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找好多。”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同时看着地上的梁夏,那目光让梁夏心中发虚,但他没有停止说话:“我断手断脚以后,最多只能管自己,最多只能要到一份钱,但我如果找来好多小孩子,那就不一样了。”